他還沒有做好應變,秦棠姬已經從他手中將那把殘劍奪過——她現在的速度已經能從他的手裏搶劍!


    上官武幾乎是被那氣勢壓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她將長劍淩空甩來,完全沒有還手的餘地,似乎有一股看不見的秘力將他狠狠摁在地上待宰。七年時間她到底都做了什麽,才會修煉出這種不可思議的武功?!


    他看著這院中所有的石榴樹忽然猛地開出無限紅花,壓得柔弱枝頭都承受不住,紛紛垂掛下來。秦棠姬的劍風掃到他麵前半寸,又像針挑豆腐,忽然輕輕一停,就那樣懸在他眉間。


    對方的眼眯了一下:“我不想殺你。”


    她好像真的很久不曾練習對話了,說出來的話都沒頭沒尾,隻有那歪腔歪調的長安口音還在。


    上官武也已經不是那會壓著她取樂的荒唐公子,但仍然存著十分的癡心,躺在地上靜靜開口道:“留著我想做什麽?”


    對方好像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沉默了。


    她是來奪她的蝕月教的,“電”已成,她該是這世上最有資格做蝕月教主的人了。她已經蟄伏七年,沒有理由再推遲一刻。


    秦棠姬的眼睛牢牢盯著上官武的臉,她的神情就像一具機關初次獲得生命,在打量另一個真正的人。上官武看著這樣一張臉,隻覺得十分心痛,以她的熱情就算不能成為很有靈性的女子,至少也會是個嬌憨婦人,但這雙眼睛裏為什麽隻剩下殺戮的狂熱?


    但這狂熱卻又使她的五官看起來尤其豔麗,他從沒有見過哪個女子臉上有這樣的光芒!如果不停地不停地朝著這雙眼睛看進去,甚至能被那殺戮的欲望邀請,就像看著世上最美麗、最饑餓的鷹。


    她猛地將劍收回鞘裏,他也在同一刻側過身從地上爬起來,仿佛孩子總是玩到這一刻就收手了,這是他們各自的極限。但他們對這巧合的默契還沒有習慣,看到對方同時收勢,都更加疑惑地看向彼此。


    他起身,就好像剛才的全部都是演戲,可以輕鬆卸下化裝——他用一種若無其事的口氣說道:“你少喝點罷。”仿佛剛才她隻是發了回酒瘋。


    秦棠姬在對善意的警覺上一直清醒,早聽出來他隻是給她一個台階下。她一方麵對他玩弄言辭的手段總是嗤之以鼻,另一方麵卻也不屑於回敬、尤其不屑於回敬他的話術。


    她提著劍繼續凝視了這美人一刻。時間過去了這麽久,唯有看到這張漂亮麵龐時的窒息還在。即便時間已經強行洗去她十四歲時留下的一些悸動,可是一旦重新看到這張臉,一旦盯著他看久一些,那恐怖的愛戀立刻卷土重來,如同洪水猛獸。她為這愛戀感到惱怒,但她又是為什麽在等他回來?


    對方沒等她接著在這矛盾的漩渦裏繼續沉浸下去,拉起她的手就走了。


    秦棠姬也不問他要帶她到哪裏去,隻是任他拉著。兩人走出門前還遇到若幹零散的弟子跟著二閣主,二閣主見了他們這副情狀,反而呆了。要知道這滿門的弟子都是為了躲著秦棠姬才回家去,大閣主怎麽卻能與她這樣親昵,倒像是已經相識了十多年的模樣。


    既然大閣主這樣待她,是不是意味著秦棠姬要做教主的律令依然有效,他們將來必須更加小心辦事?單是這一條就足夠令人不寒而栗。


    唐閣主與上官大閣主的通信,以往都是放在閣主辦公的書房裏的。秦棠姬不但拿了尚未拆看的,連往年的也一並燒了。她若真是來做教主的,蝕月教馬上就會荒廢在她手裏,因為此人做事根本就沒有一點道理!


    他急急吩咐身後的一位弟子:“你快跟著大閣主去,看看這兩人究竟是什麽關係。”


    那弟子聞命而去,到了傍晚匆匆回來。二閣主問他,那弟子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又問了三回,他連忙跪下,額頭貼地,忽然大聲說:“二閣主不該吩咐我去,屬下應當自毀雙目以向大閣主謝罪!”


    在場者均麵麵相覷,見他麵色紅得發紫,心中都各自猜測到一二,然而依舊問這弟子到底見了什麽,他又道:“眾主事不必問了,再要問,我隻見了一對鴛鴦落在葦中,更無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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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一路出了長安,一直來到城外河邊。初夏時節,蘆葦已經長過人頭,但還沒有來割的人。兩人在水邊默不作聲地站了片刻,仿佛都在等什麽到來——又或者已經來了,但不能說也不能問;像在堤壩上鑽孔,誰都知道馬上要被洪流卷走,卻依然小心地在摳挖極限。


    於是這洪水來了,這是預料中的意外,計算中的事故;按著計劃,他們誰也不該與對方多接觸哪怕一刻,但此時要扶助姐姐做教主、將秦棠姬當成對手的念頭已自動從上官武腦子裏消去了。秦棠姬來的時候也是堅決的,她是對他出了劍的!但隻要那一劍沒有殺掉他,被他那早就為她看穿的話術化解掉,被這沒有效力的解藥救回來了,事情就難免走到這一步,因為已經七年了,誰也不能比這更耐心一點。


    他們曾經纏著頭發合臥,如今長發又結在一起,浸在葦根下的濕泥中,葦葉上的露紛紛落下,驚鳥從他們頭上掠過。兩人誰也不說話,隻在這拋棄理智的忘我中沉浸,世上再不會有比這更加不計後果的快樂。


    最初,他們還得手忙腳亂地摸索,但馬上就為一種神秘的共鳴指引,十分迅速地捉住彼此的弱點,像蜻蜓一般連結在一起。葦床下漫起來的水、隨著水浮起的萍、萍下麵黏著的螺,都成了這天堂的一景;他們忽而變成兩枚粘在一起的小螺,忽而變成吐絲的蟲,從那高高的葦葉上懸下,在極輕的微風中眩暈。


    他們在這一小片壓倒的葦草上輪流仰臥,河邊沼澤的泥水有時流進耳去,水的聲音使得對方的喘息聽起來沉悶而傷感。他想抓著什麽支起身子,但蘆葦又是那麽脆弱,不堪一握。她也想去扶點什麽,隻被蘆管割傷了手臂,鮮血從手肘上滴進水裏。


    兩人就這樣拘束地纏在安全而逼仄的巢穴裏,發髻、臉頰、身體都沾滿了淤泥,仆倒在葦蕩中,如同兩隻折翼的白鷺。既然都走到這一步,狼狽由兩個人共同承擔,所以他們相視時反而微笑。


    他們也知道這泥潭進了就出不來,但還是進了,如果以後非得從相愛和反目中選一個,隻能把相愛的事情忘了。


    秦棠姬隨後就去深水浣洗長發和衣裳了。與她相比上官武隻是普通人,又是從昆侖山長途奔波回來,此時已經疲勞得快要睡去。她將自己身上的汙泥潑去,又回到草窠旁,像小女孩牽牛一般將上官武拖出來,將他推到河裏。


    上官武不識水性,縱是困得已經人在周莊,一口水下去立即清醒過來。秦棠姬將他那早就歪斜的玉冠輕輕捉下,擺在岸上,一手拉著他向更深的水中涉去。感到他的手微妙地向後退縮了一些,秦棠姬知道他心中有些不確定,於是轉而一頭栽到水中,等上官武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這矯健雌龍環抱著擁到水裏去了。


    七年過去了,他還記得兩人第一次肌膚相親的場麵,也是在河水中。秦棠姬的體溫一貼到他身上,那封存的回憶就像閃電一樣穿過他的腦海。天啊,那時候棠姬隻有十四歲,他才隻有十五歲,怎麽會想到方才的事情都是真的?


    怎麽會是真的?


    不知是水的渦流拍著他們打轉,還是因為這恍惚的回憶占據了心頭,那迷幻的洪流旋即又來,而這一次就已經沒有什麽可顧慮的了。他雖然不識水性,但秦棠姬就是他所乘的蛟龍,隻要抓著她的身體,就好像上天入地也輕而易舉。這小龍有時故意愚弄他,使他淺淺地落到水中,又在他遠沒有窒息的時候將他托出水麵,這溫柔的嬉戲似乎可以延續到日暮、延續到明日,直到春秋盡度;若是這愛意不消散,則時間也不流去,停駐即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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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果然直到次日才回到北方閣,那時候閣中的主事們一個個圍在門前,看到兩人回來,眼神中一半是揶揄,一半是不知從何而來的敵意,仿佛都蓄勢待發,準備教訓這兩個少年人。好像在職務上管不到上官武,但可以在風化上管教他,他們的年紀就是為這虛長的。


    但等兩人邁進教門的時候,卻又沒有一個人敢真的開口。因為秦棠姬和他的表情看起來那麽理所應當,誰若是對此敢有異議,誰就會死。


    誰也不敢問上官武此前和這位聞名已久的少教主有什麽淵源,隻知道從這一天開始北方閣每個人都必須把秦棠姬當成真正的上司。兩個上司也並不回避他人,出行總是相伴一處,清早練劍也在一處;到了午後,不怕弟子們窺看也要擁在一張竹床上讀書小睡,那情狀靜美無比。日暮後就更不必說,最早是留宿閣中的,不多久就在外買了小庭院,到長安市裏去住了。閣中的主事怎麽敢有意見?


    若是他們二人真有這樣恩愛,那麽讓秦棠姬做了教主也是好事,無非是把雜事歸給上官武去管。但這二人又並非全然的貼合,懂情場逸事的人就能看得出來,維係這兩人的東西可說十分淺薄,但也可以說極其頑固,那是非君不可的情欲。要擺脫這魔障或許隻是須臾間,也可能一生都不能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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