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皺起眉來,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


    上官武站起身,將她按到椅上,隨後說道:“棠姬,我有話問你。”


    秦棠姬點點頭,但從她的眼睛裏看得出,她對那即將問出的話還沒有一點準備。酒肆的博士們倒已經嗅出些怪異的味道,不待上官武暗示,就已經偷偷退到門外去了。


    他開口:“你必得做蝕月教的教主嗎?”


    她倒是露出一絲好笑的神色,沒有回答他,但那回答已經在笑意裏了。


    “或者不要去理會這教內的生死衰榮,我與你從此遠離長安,不再回來呢?”他不知究竟該怎麽開題,竟突然覺得自己的喉舌也很笨拙,“我不做蝕月教的閣主,你也不做蝕月教的教主,我們隻去做最普通的夫妻,將來還會有可愛孩子,你沒有這樣想過麽?”


    秦棠姬的麵色看起來越加滑稽,一句話堵在喉中來回幾次,最後隻是說道:“我隻能活到三十二歲。”


    這話就像一柄短劍插在他心上。她隻能活三十二歲——所以普通夫妻的如水恩愛對她來說太平淡了,她不是滿於這一點溫存的人。三十二年,隻有做李深薇那樣的女人才算是好好活過這三十二年,在她心裏,僅僅和他虛度光陰又怎麽能算是滿意的收梢呢?


    他不是沒有想過,隻是還想一試;正是因為他想到過,所以始終由著她亂來。如果他上官武在,她便是怎麽隨心所欲都可以的,隻要他在!


    上官武的麵色就變得沉重,失語了片刻,他忽然坐直身子,開始對她說當年在劍南道他對黃樓說過的那些話。蝕月教現在積患重重,與時勢相悖,全都靠黃樓在外征戰、替蝕月教扳回一局。


    黃樓想做教主的事,秦棠姬此前不知,但現在知道了;知道,而且明白要讓蝕月教存活下去,讓黃樓當上教主就是必然的結局。上官武已經替黃樓打點好了所有步驟,隻等著時機成熟。唐襄要借助黃樓的力量,同意她做教主也隻是稍稍施壓的事。簡而言之,這個教派下一任教主是誰,就掌握在他上官武的手中。


    但他既不想害了整個蝕月教,也不想傷了她的心——兩相權衡,這十萬人的前途和秦棠姬的快樂在他心中竟然是等同的重要,僅是因為這荒唐的抗衡,他就已經忍不住自責。這自責無處可說,他已經承受不住,所以寧可將身上的擔子卸去,請秦棠姬與他一同逃避。


    他恍惚中覺得這逃避就像自己的父親叛唐,都是因為頂不住時局的壓力,所以隨波逐流。他還是常常想起自己罪臣之子的身份,但沒想到麵臨的卻是兩個女人之間的抉擇。若是這麽想,恐怕自己連父親都不如。


    他又何嚐不知道這邀請隻是他一廂情願呢?


    秦棠姬坐著靜靜聽他講完,途中還將他的酒碗拿來喝了兩回,好像他聲淚俱下的這些話都是耳旁風。他講完了,見秦棠姬用手指輕輕地在敲桌上的長劍。


    秦棠姬很久都沒有說話,直到上官武的麵色趨於平靜,她眯起眼睛笑道:“黃樓會栽在自己手上。我很急,不想一直等到她栽在自己手上,我要幫她一把。”對她來說這已經算很長的句子。她這七年少與活人接觸,說話的本事幾乎都是回了長安之後才重拾起來。上官武盯著她的眼睛看,就像看著一架會說話的機器,而這機器的話語明明都是他教的,卻不能說出他想聽的話。


    對方沒有等他再說什麽,拾起桌上的長劍就站起來。他匆匆留下幾枚錢跟上去,模樣有些狼狽。秦棠姬走出門去似乎是因為聽見有人在街上叫賣花種,他認得那賣花翁,春天的時候來賣新開的牡丹,九月就來賣牡丹根。


    秦棠姬喊住那位老翁,他即刻停下來,一一介紹土筐裏的花根,姚黃魏紫不一而足。她沒有聽完,從囊中取出一吊錢,命他把牡丹都挑出來留下,自己回到那座酒肆,赤手從火爐裏抓出一根熊熊燒著的木柴,將老翁擺在地上的姚黃魏紫統統點著,靜靜看著火燒了片刻,然後快意而去,甚至不顧自己手上被燙得鮮血直流。


    上官武從頭到尾隻是極其絕望地看著。他太了解棠姬了,但凡能挑起競爭的事情對她來說都是娛樂,摧毀和諧的事情在她眼裏也並不那麽可怕。她心目中隻有她自己!


    那賣花翁卻還沒有反應過來,一吊錢雖然能買他的花,卻不能買花的魂,長安人是最愛牡丹的,看不得它受一點摧殘!他無能為力地看著花被燒成灰燼,等秦棠姬轉身離去的時候,他就像瘋子一般衝到火堆裏用力去撲,一邊發出鬼一般的哭泣聲。但怎麽來得及?那天國之花已經消滅在火舌裏。


    上官武過意不去,要上前拉過那老翁。還沒有拉到他的手,一隙劍光猛地劈來,將賣花翁切倒在火焰中。


    那火滅了,是老者的血澆滅的。上官武隻覺得眼前一片混沌,那隱忍在心中的狂怒總算是澆透了他,他對著那遠處正在擦劍的女子高喊道:“你怎能這樣,胡鬧得還不夠麽,這人有什麽錯?!”


    秦棠姬將劍收回去,幽幽道:“他沒有錯,我隻是讓你看看我是誰。”


    太多的壓力堆在上官武頭上,他這時已經忍耐不住,快步追上秦棠姬,就要去奪她的劍。這本是他的劍,他的劍不是用來這樣殺人!但對方是觀音奴的素質,都沒等到他接近到十步以內,劍刃已經對著他的脖子:“你最好早點去告訴黃樓一聲,若是不想死,就死也不要來長安,我還可放她一馬。”


    他氣得還要動手,那磕壞的劍刃已經勾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膚,鮮血已順著衣領落下來了。他眼中是極大極大的絕望,仿佛躲避妖物一般緩緩地推開三步,將那劍摁下來,說了三個好字。


    隨後他拂衣而去,走之前還將三吊錢交到目睹了一切的酒倌手裏,麵無表情地說了句“好好殮葬”,人就消失在胡人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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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回北方閣,也沒有去市內的家宅,徑直在城外向人買了馬,頭也沒回地出了長安。此處已成了他的傷心地,不管秦棠姬在不在,他一時都不肯回來了。但要說還有哪裏能去,他也不想去思考。若是走得越遠越好,那就應該去霜棠閣。他不是去找唐襄的,他隻是想找個地方坐著。


    但才出走一天他就後悔了。明知道勸說姐姐會比勸說棠姬要容易許多,他怎麽還去招惹秦棠姬?倒像是他的錯。他實在不能沒有棠姬,就是一天也不行,離了她就像多出許多蟲子在胃裏亂爬。她生了氣,生氣了也不要緊,他們兩個什麽時候不是一碰著對方的身子就恩怨俱忘的?他現在回去,隻消將她輕輕抱起來放到床上,說過的什麽狠話都不作數。


    要說棠姬是世上最難相處的女子,偏偏隻有他能化解這難處。隻要是他們倆待在一起,再難的事情都變作細雨輕煙,俄爾就從簾帳裏飄去了。如果不是他,換成另外的男子,還能不能與其有等同的歡愉?他竟然也小氣得總去想這無稽之事,他也不想棠姬遇上別人,也不想第二個人碰到她的身子。


    他乘在馬上,離長安越遠便越痛苦,越覺得她將成了別人的。怎麽會有這樣傷心的愛?


    他幾乎是一路哭著回到江南道,竟好像突然又變回一個男孩子。長路上無人,也沒有誰知道他曾是蝕月教的大閣主,就把他當成個為情糊塗的年輕人。他甚至想,若是棠姬能為此流一點眼淚就好了,他不是願意見她傷心,隻是不想看到她仍舊那副機器一樣的神情。


    十日後既至江南道,離長安足夠遠了,他反而慢慢平靜,一是即將見唐襄,他不能頂著這樣一副喪氣的臉去麵對上司;二是他終究記掛著姐姐,不能真正沉淪下去。


    等見到那半頃海棠的時候,他才恍然發覺自己已經七年未曾回來。傷感雖然湧上心頭,但更驚心的還是發覺這七年裏自己已完全成了另外的模樣。而就算從名不見經傳的弟子變成大閣主,又從大閣主變回凡人,隻有那為秦棠姬掉眼淚的模樣還在。難道這唯一的弱點已經不能克服,難道他一輩子就這樣落在秦棠姬手裏了嗎?


    他回到霜棠閣,許多人都不認得他。他將身上玉牌摔了,因此也沒人知道他曾是北方閣的大閣主。他問唐襄在哪裏,問的是唐襄,不是唐閣主。那弟子十分鄙夷地看著他,隨後說在教主閣。


    他驚異於唐襄終於坐到教主閣去辦公了,十分難懂地一笑,那弟子見了他這副氣勢,退了兩步立刻去報告了三閣主。三閣主趕來時他正打算上樓尋唐襄去,見了上官武,忽然停住,向他行了個禮。


    上官武沒有理會他,顧自上樓,正遇上唐襄從書房出來。這女子生得嬌小幹練,停在他身前仿佛一支細楊柳。唐襄見他毫無預兆地來了,愣在那裏,他已不再是當年那連賜座都會謝絕的下屬,見了她便拉過她的手,一麵帶著她向無人的大閣主館中走去,一麵冷冷道:


    “我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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