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襄這年都已經二十七歲,和前兩代教主一樣難嫁,她早都不去想這事。朱玉藻還在的時候常常明裏暗裏催她,但凡蝕月教裏有稍微標致的少年郎,他都要笑唐襄一番;但她唯獨常常想著十九歲時在揚州的玩笑話。


    現在每想起這事,卻不知道是因為上官武還是因為朱玉藻,總是惹得她黯然神傷。神傷也罷,神傷便沒有工夫去想別人,反而替她節約了精神。


    她現在見到上官武也是這樣想的。她知道他行事輕佻,所以即便被他拉著手,她也故作鎮定。上官武是拉著誰、抱著誰都未必真有戀心,他隻是沒有去想。所以她也不躲,躲了就沒有下次。


    上官武將唐襄拉到大閣主館中,回頭將門悄然落鎖,轉過身來,隻看見唐襄那雙十分靈慧的眼睛竟然呆著。


    他倚在門上沉默了許久,唐襄也不敢出聲,但好像已經發現他的玉牌不見了。


    上官武醞釀良久,低聲道:“她回來了。”他不必說她是誰,唐襄已經打翻心櫃。失語片刻,她才要指著他空空的腰間說話,上官武續道:


    “大閣主之職我辭了,北方閣交給她去。我是回來找你要我的東西來的。”


    唐襄實在有太多問題要問,才想好第一個該問什麽,話還沒出口,上官武就已經打斷了她:“我要做霜棠閣主。”


    她想起當年四閣主那一萬人還沒有還給他,此時都已經逾期兩年半多了。先前是擔心他手下人員過多,但沒想到他自己辭了北方閣的職務。她是邏輯清楚的人,知道這怪異的發展裏被上官武隱瞞了很多環節,但仍舊耐著性子說道:“那一萬人我會還給你,你即日就是霜棠閣的四閣主了,可是……”


    上官武的麵色忽然詭異地一變,健步湊近唐襄,將她的喉嚨捏著摁在案上:“唐閣主理解錯了,我不是來做四閣主的,也不是來頂替大閣主的,是來做那閣主之上的閣主;這是你自己對我說的。”


    他還是不能沒有權力,他手上不能沒有人。而且他此時生出更加恐怖的想法,他需得比秦棠姬還要強大,這樣才能保護姐姐。


    她驚恐得輕聲叫起來,對方的手就卡得更緊,並將她藏著袖弩的手壓過頭頂。他那美豔的臉就懸在唐襄眼前,隻是此時看起來沒有一絲慈悲了。她的身體如此嬌弱,如同一隻卡在網裏的山雀,他的手再用一分力就能將她的脖子直接擰斷。


    唐襄在窒息的掙紮中反複閃回他方才說過的每一句話,霜棠閣主,他要做霜棠閣主?


    他的意思是做統領整個霜棠閣的主事,從此連她也是上官武的下屬!她和黃樓竟是都輕視了他,隻有已經去世的朱玉藻冷眼看人,早就道出真相——上官武此人不能不防,但現在已經防不住了!薇主說得也沒錯,上官武終有一天會成為她唐襄的對手。


    她憋得白眼都翻上去,隻能急急點頭,頭上的玉簪不停嗒嗒打著桌麵。上官武的手這才稍微鬆下來一些,好讓她說出句話來。她連連咳嗽,眼淚順著眼角直滑到發鬢。


    上官武冷冰冰地說:“閣主懂我的意思了?”


    她腦海中無由地浮現七年前與之共處一室時的情形,那時候她還坐在他麵前優容地吃一顆杏仁。她說出“我對你的期待遠不止一個副閣乃至閣主”時,有沒有想過事情會變成這副局麵?


    唐襄為此有些恍惚,但也不知是不是頭腦的血液還沒有流回去的緣故。對方見她受驚癡傻的模樣,像是替她說道:“那請二閣主現在就整理儀容,出去通告蝕月教上下吧。”


    唐襄低頭看看自己,腦際兩綹散發就落下來,飄在她眼前。她抽泣了一下,抬手將發髻重新挽了,擦去眼淚,撫平衣裳的褶皺,慢慢走去取門上的栓。上官武這時攔住她,替她開了門,請她出去。


    門既開,唐襄抬眼望去,館前黑壓壓的聚著一百多人,三閣主一臉疑色地站在最前麵。三閣主的年齡也比她大上許多,她從驚險中清醒過來,見這霜棠閣裏陪伴了她十八年的老人們都還在意她的安危,這嚴陣以待的架勢使她對上官武的到來更加感到不安。


    她盡量壓住了聲線:“眾位,是我讓北方閣上官武大閣主回來的,從今日起他就是霜棠閣的主事——”她頓了頓,像是還沒有完全想好要怎麽向眾人解釋霜棠閣主這一職務,“——從此他就是霜棠閣主,我也是閣主座下一員,不知我說明白了沒有?”


    她這串話已經說得極盡冷靜,本來沒有人會看出上官武的強迫,但那留在唐襄脖頸上的紫紅的指印已經留了破綻。


    三閣主沉聲道:“這件事薇主點過頭嗎?”


    唐襄心中電光火石地將利弊算過,此事如果真的告知薇主,她不太可能同意。但現在上官武就是秦棠姬,秦棠姬就是上官武,薇主真的會說不嗎?


    她的話在喉頭稍稍一轉,用同樣低沉的聲音回答道:“這是秦教主下的令。”


    唐襄此話一出,眾人嘩然,秦教主——秦棠姬,那女子沒有死!而且既然是唐襄開口,那麽秦棠姬已經約等於代替李深薇的位置,成了蝕月教的新教主了,現在隻差讓眾人看到她戴著步搖出現一次。見步搖即是見教主,沒有步搖就不算真的。


    底下雖然有跟著黃樓打過仗的弟子,但見站在前麵的是黃樓副閣的弟弟,就是有疑惑也不能說出口;但唐閣主脖子上的紅痕這樣刺眼,又實在是不能讓人無視!


    弟子們不敢出聲,隻有三閣主鼓起勇氣,抱拳道:“……屬下,屬下懇請上官閣主引我們見秦教主一麵。”他本就懦弱,說出這句話,冷汗已經落在地上。


    唐襄也已想到這其中的漏洞。他隻說秦棠姬回來了,但拿不出任何秦棠姬現身的證據來,而且此前派去的探子也被殺死。如果說他一回來所說的話全都是假的呢?如果說他根本沒有辭去北方閣的工作,又來到這裏強迫她交出霜棠閣的權力,那他就是一手掌握了整個蝕月教!


    她自己都清清楚楚地記得七年前她說過,等他敢對每個人說假話時,就是他天才顯露之時。


    她等著上官武開口。


    那美人的喉中發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三閣信不過,可以自己去北方閣拜見一番。就是薇主信不過,也可以自己去見見棠姬。”他已經料到眾人對他有懷疑,補了一句,“探子是她殺的,我與她都最討厭信不過人的屬下。”


    他將屬下二字說得尤其清楚,像是有意提醒。這番話背後的意思,一是不許眾人對他有懷疑,二是說了秦棠姬已經執掌北方閣,自己作為她最親信的夥伴前來接管霜棠閣,兩人成南北遙望之勢,其餘人都隻是陪襯。假若秦棠姬真是教主,那麽他掌管整個霜棠閣並不出格,因為他剛才這話裏的親昵也同時說明了兩人關係不一般。


    唐襄對此最清楚不過,明白事已至此將無可逆轉,上官武必然成為蝕月教最炙手可熱的頭領——而這結局最令人深思的地方在於,不論是黃樓還是秦棠姬,甚至就算是唐襄自己做教主,上官武都會占據這個位置。


    所以當初該怎麽防?


    她是聰明的,知道雖然他突如其來地做出這些決定,但這與秦棠姬來到北方閣這件事之間還缺了無數條鏈節,而且做霜棠閣主也不會是他的最終目的;蝕月步搖還在她唐襄的手裏,誰都還沒有正式接替李深薇,上官武的手將為那新的教主戴上權力的象征。


    所以她也不再問,知道這中間還有很多可以變通的地方。如果他隻是扶助秦棠姬掌教,那其實要她低人一等、做上官武的手下也不算什麽,畢竟她撐了這麽多年,等的就是秦棠姬回來的這一天。


    若要說這整件事裏有讓她心碎的地方,也隻是他掐住過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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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武從北方閣大閣主搖身成為霜棠閣主,權勢比之前更加駭人;而唐襄對他多有寬容順從,正如她之前也對李深薇溫馴,好像他來此是天經地義的。既然成了霜棠閣主,自然也見過了李深薇。


    李深薇已經不再有原來那股淩人的氣勢,反倒是上官武更冰冷。三年多來,她頭一次回霜棠閣的高椅上端坐,上官武見了她仍然屈膝行禮,但口氣裏已經沒有十五歲時那種急切的傾慕了。


    她坐在那椅子上,拿那雙使劍的、滿是傷痕的手剝石榴吃,剝下來隻吃十分之一而已。她隻絮絮問了些秦棠姬的事情,知道棠姬還算安好、生得美麗,就止於此。雖然他不說,但李深薇已從上官武的語氣裏聽出兩人陷在十分痛苦的關係中,所以這石榴吃得不太愉快。


    她既沒有問教務上的事,也沒有問兩人究竟哪裏合不來,那些被上官武隱去的鏈條她全都不問。末了隻是說了兩句話,要他別讓唐襄空懷希望,也別讓棠姬傷心。


    隨後站起來,說這石榴留給你吧,就出了教主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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