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霜棠閣主,沒有幾日就又打算動身回北方閣去。哭也哭過了,最羞於見人的一麵都不怕露在人前,怎麽還會怕回去見棠姬?他心裏此時已經達到了最大的平靜,當然也難說是因為手裏又有了大權的緣故。


    既然連李深薇都承認過他的地位,他就沒什麽顧慮,從此是這六萬霜棠弟子的最高頭領,不管棠姬怎麽胡來他都能抵擋住,也能替姐姐撐腰。


    霜棠閣內因還懷疑著秦棠姬究竟在不在北方閣,看到他準備啟程的模樣,都對他疑心更重,怕他果然還沒有卸去北方閣大閣主的職務,這是急著回去發號施令的。


    他也不屑對別人解釋,隻想著早點回去見秦棠姬而已。


    唐襄找匠人打製了一隻金令牌,以證明他霜棠閣主高高在上的身份。他佩著此物預備動身,上馬的那一刻,閣外十萬火急來信,來者是黃樓的信使。


    唐襄這才猛地想起一個月前黃樓提起過借兵的事,她竟然擱置著擱置著忘了。黃樓若是此前真與北方閣通過信,以秦棠姬的氣度也不可能同意借兵給她。


    她臨時攔住上官武不讓他走,命信使速速拆信朗讀。


    那信使都等不及拆信,就大喊一聲:“副閣要借一萬人,一千騎!”又轉過頭來對著上官武喊道:“大閣主,副閣受了重傷,她想見你!”


    他大驚,知道姐姐是弓箭手,不太可能在近戰中受傷,所以才放心讓她跟著李晟行軍。她也保證過自己不會太過逞強,尤其不會衝到敵軍裏肉搏,難不成她把這些話又拋到腦後了麽?!


    他從馬上一躍而下,唐襄也知道他的意思,立即就跟著他回教主閣尋名冊去了。他們需在半日內選完一萬弟子,且一個不落地送到河北去。


    黃樓現在邢州臨洺跟著李晟追擊魏博節度使田悅,因此這一萬人全都要去邢州。這並不容易,自從上次蜀中戰後,霜棠閣內已經沒有上次那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再加上那時候領隊的是朱玉藻,他已是蝕月教的老臣,說話擲地有聲,上官武這樣剛剛做上所謂霜棠閣主的青年怎好與之相比。


    唐襄一邊整理名冊,一邊已經將三閣主喚過來。


    三閣主心裏已有了數,推進門時,就對著唐襄撲通一聲跪下:“二閣主,你要我跟去河北麽?”


    唐襄頭也沒有回,說道:“我知道你還有妻子兒女,我會照顧他們的。”


    三閣主頓時磕了一個響頭,高聲道:“二閣主既知道我有妻兒,某不才,隻是江南無能一閑人,不敢馳騁沙場,求二閣主網開一麵——”


    她便放下名冊,走到三閣主麵前扶他起來:“三閣這樣對我屈膝,就是折煞了我。如果你不去,更不會有弟子想去。跟著黃樓副閣去邢州雖然危險重重,但留在江南苟活,不知哪一天我們這些亂黨就會被官府捉去,到時誰也護不住你的妻子兒女。”


    她頓了一頓,隨後道:“如果三閣主擔心上官閣主有異心,我唐襄也會隨行。”


    三閣主的眼中露出一絲驚慌:“唐閣主,你不能去,打仗可不是開玩笑啊!”


    唐襄緩緩地吐了一口氣,從懷中取出一物,三閣主的麵色立刻變得嚴肅——那是蝕月教的銀步搖。“如果上官武敢下輕賤你們的指令,敢拿你們的命填官兵的,我以這蝕月步搖同意你們剿殺他。”


    他們都知道上官武就在隔壁的書房裏揀選弟子,而他們就在這一堵牆的後麵約定殺他的條件。唐襄雖然順從,但還不是盲目,她知道薇主的點頭也隻是形式,如果她唐襄決定殺上官武,霜棠閣的弟子會聽她的。


    三閣主的眼神中的光逐漸熄弱,他知道唐襄已經下定了決心,這霜棠閣裏隻要她下了決心,誰也不能忤逆。當下點了點頭,承諾會將自己的手下說服,便退了出去。


    唐襄等他離開,跪坐在地上,思慮良久,將銀步搖插在了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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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萬人向河北行進的時候,唐襄始終沒有將步搖除下——霜棠閣的弟子不見此物已經有三年多了,終於又見,不敢對唐襄的話有半點質疑。其實誰又不知道唐襄早就是無冕的教主,唯一的遺憾隻是誰也不能尊稱她一聲教主而已。


    也正是因此,上官武要淩駕其上,才會這樣受人鄙夷;認可他繼續踩在唐襄頭上的理由,隻是那未曾謀麵的新教主的存在而已。


    上官武對此也沒有多餘的話,他曾向唐襄討要過蝕月步搖,但唐襄沒有同意,他也就沒有強奪。蝕月教內的暗流就是這樣變幻莫測,上官武和唐襄之間究竟是敵還是友,甚至更幽微超過這兩層關係,誰也看不到全貌。


    若他們知道這關係接下來還會變得更加難以捉摸,此時此刻就更不敢置喙。


    到河北的時候已是十一月,北方大雪都已經來過數次。隊伍行進至此,鬥誌已去了一半;當地的唐軍也好不到哪去,田悅軍負隅頑抗,乘著這天寒地凍的時機緊守城池,將唐軍困在城外,饑寒交迫外加慘重傷亡,軍中已經沒有繼續追擊的意誌了。


    上官武至河北,一與李晟大將軍打過招呼,就去帳中探視黃樓了。


    黃樓十月時因怒於眾軍懈怠,帶著自己的一千教徒跣足殺進田悅城內,但因為寡不敵眾,這一千人回來的隻有幾十。她自己也被圍攻,腿上中了兩刀,險些回不來。李晟憐惜她,這一個月沒再安排她上戰場,但也批評她太過魯莽。


    因為她這一去,等於給敵軍城內送了食物——那死在城裏的九百多人,全都會被吃掉。圍城本來就是等著城內水草耗盡,她這一怒反而幫了他們。


    黃樓又怎麽忍心自己的弟子變成一盤烤肉,隻是那一夜太過憤怒,失了理性。唐軍之喪氣,她已經看不下去。不單她看不過去,底下的一千弟子也同意殺進城去;於是一拍即合,也不管青紅皂白。


    他們原打算取了田悅的首級就回,但沒想到城內更有森嚴守衛。叛軍對田悅十分忠誠,以至兄弟相稱,都願意拿命保護田悅,這一千人入城,如同片雪入湯。


    她铩羽而歸,非但自己受了責罵,連剩下那些沒有跟去的弟子也心有戚戚,對她的命令有了質疑。做首領就是如此,一旦害得底下白白死了人,接下來的命令就很難執行了。


    士兵們也是人,也都惜命,軍命不是迷魂湯,隨便灌一碗下去誰都服從的。更何況黃樓手裏沒有真正的將軍令,她隻是區區一黨派頭子。那後來分配給她的五千弟子最是難以管教,他們麵上稱黃樓為副閣,也與其他的弟子打作一片,但黃樓下達的命令沒有李晟確認,他們就一動不動。


    黃樓是深覺自己號令不了他們,因此才一直想從蝕月教本部借兵。想當初在劍南道作戰的時候,底下那兩萬人會聽她的安排,弟弟的一萬人也十分服從,哪像現在這樣。自從損失九百弟子,她手下就更加缺人,刨掉李晟送她的五千突騎,甚至連一千都不足了。


    上官武聽她說完這些,眉頭緊緊皺起。他已從姐姐的話裏聽出些不太妙的勢頭,她現在有些慌不擇路,也不知道是不是戰爭將她的心性都磨壞了。姐姐沒有實權,做的很多事都像強為自己貼金,這消耗的是底下弟子對她的真心,再要這樣下去她必嚐苦果。


    黃樓見他身上的玉牌不見了,但換成一塊從未見過的金牌,就也問了他一句。


    上官武不知該從何說起,隻歎了一口氣,先說道:“姐姐,以後你要借人,不必再過問唐襄的意思,向我要就行。但我以前對你說過的話你要放在心裏。”


    黃樓的碧眼微動,問道:“什麽話?”


    “你要聽我的話,武有一令,姐姐就是死也不能違背,姐姐能不能先答應武?”


    她聽他的意思,弟弟的地位好像甚至高過唐襄去,心裏已經有很多疑問。記得唐襄曾對她說過害怕閣中一人獨大的事,但如今的情形又是怎麽回事?她來不及先問這些,隻點了點頭,要上官武說他的請求。


    他一字一字地念道:“請姐姐無論如何不要踏足長安——”


    黃樓立即打斷他:“長安是我長大的地方,憑什麽不能去?我現在是唐軍的將領,長安是我的國都,又為什麽不讓我去?你是北方閣的大閣主,難道你也不回長安了嗎?”


    他聽得姐姐一口氣說出那麽多拒絕的理由來,已是十分煩悶,“秦棠姬回來了”這六字他幾乎已經塞在喉嚨裏,忍耐了片刻還是沒有說出口。沉默了一陣,他接口道:“我已經不是北方閣的閣主了,從此那裏的人也暫時不能為姐姐你所用,武這樣說,姐姐能領會麽?”


    黃樓又被這一串話繞得頭腦發暈,既然武的地位都已經超過唐襄,卻又怎麽可能突然指揮不了自己的老部下?幾個月前北方閣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她寫信去往往石沉大海?


    她再望向上官武的時候,隻見他麵色中的沉重一言難盡,更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小武,蝕月教是不是南北分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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