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晟攔黃樓不住,隻能向駐紮在河南的招討使報了一聲,稱蝕月教的義軍須得好好對待,這才將那西川一千人風雨飄零的窘境解除。


    這時已經是建中四年的六月了,河南河北的戰事拖得國庫空虛,京城又出了兩項新的稅名,稱作間架、除陌,指的是房屋兩架為一間,上屋稅錢兩千,中稅千,下稅五百。除陌錢指的是做買賣交易,所得每緡都要繳納出五十錢給官府。這已經到了剝皮蝕骨的地步,長安民不聊生。


    黃樓早前給霜棠閣去信,問北方閣究竟還能不能稍稍接濟他們,七月的時候上官武回信來說北方閣已經連偷偷藏著的金銀都盡數散去,此時此刻除了一間大房,真的是什麽都沒有了。


    那金銀也是秦棠姬送出去的。她在長安每日都看到官府對手底下教徒們近乎強搶的架勢,很厭倦教徒上門來哭鬧的模樣,覺得將錢財一送了之才最是來去無牽掛,一氣將兩千多戶的間架稅都交了,自己什麽也沒留下。此後教中弟子知道自己拖累秦棠姬,也知道秦棠姬亦捐無可捐,才不敢再去尋她和眾閣主。


    上官武雖然知道秦棠姬此舉隻是為了痛快,而不是謀劃過的行為,也隻能任由她這樣隨便地來了。姐姐手頭吃緊,他們隻能從霜棠閣的存款裏撥錢給她,但打仗畢竟是國事,本應該由皇帝養著,他們縱是再富,怎麽能這樣流水樣地花錢,本來就少了北方閣這一半的收入!


    他勸姐姐不必太過認真,實在抵抗不了就該退回湖州,這才是真正的安撫人心。黃樓何不動搖,隻是這一腳踏在漩渦裏,想拔也拔不出來了。


    自從八月以來,河南的官軍就一直連戰連敗,始終看不到取勝的一日。全國的兵力此時有一大半都投在平藩上,即便如此也沒有起色;哥舒曜的軍隊被敵軍困在了襄城,李勉要圍魏救趙,還被皇帝疑心,強令其撤兵,結果將這難得的轉機也丟了。


    黃樓想起幾年前崔寧說過平藩之事難度遠超皇帝的想象,如今竟是被他說中了;不單是皇帝,此刻能看得清黑白善惡的人又有幾個呢?河南河北已經是一片狂濤卷沙的模樣。


    她也又恨又急,但沒有辦法。手下現在有六千餘弟子,每日輪番的跟著不同的將軍出戰,每日都在死人,每日卻都看不見曙光。連敗之下,整個襄城都被李希烈的軍隊圍了起來,整整三萬人圍著這一座小小襄城!


    座下的弟子再也不能忍受,向黃樓請求要回湖州去。弟子們來到她身前,求告時都流著絕望的眼淚。但誰都知道此時出城有多麽艱險,黃樓還可以趁著夜色全身而退,其餘的弟子都沒有這樣高的功夫。


    可她是這近六千人的教主,怎能獨身脫退?


    月底聞詔書傳到河北,皇帝要神策軍前去救圍,神策軍這三個字落到襄城蝕月弟子的耳朵裏,心才算是安下一半。黃樓欲要臨時趕出城去見見李晟,於是在天黑時分縋城而出。城牆底下圍滿了李希烈的軍帳,她不為所動,隻是將身上的弓箭背緊。


    但她馬上就不能再冷靜了——經過軍帳的時候她竟聽見裏麵傳出熟悉的聲音,為了不莽撞行事,她還躲在帳外聽了好一陣,越聽越覺得怒氣衝天——這帳子裏麵坐著自己的弟子!千真萬確,她甚至聽見裏麵的人在議論自己。


    黃樓不可能知道每一個報備犧牲的弟子都是怎麽死的,也不可能知道有多少人是趁著戰亂狼狽時落荒而逃,但這其中如果有人叛國,她必殺之而後快。她這樣辛苦才將蝕月教叛黨的名聲洗去,怎麽能容忍有人將她的血和淚都付諸東流!


    每帳中各有二十人,但她的箭總共也隻有一百支。她本來沒想過以一己之身去招惹三萬大軍,可是耳聽著裏麵的叛徒在說話,她又忍受不了。如果選擇衝進去殺掉那幾個叛徒,她就會被聞聲出來的士兵碎屍萬段——哪怕她武功高強,哪怕她是教主!


    她又想起母親的話。不要被敵軍抓住,如果抓住,就殺了自己。


    身為女人的痛和恨打敗了她。她不想變成那個模樣,更不想蝕月教主變成那個模樣。但她不肯放過這眼前的害蟲,今天一定要殺掉這帳中的教徒。


    黃樓重新攀回到那根縋繩上,沿著城牆爬了十丈,將繩牢牢綁在腰上,翻身抵住牆磚。她取下背後大弓,一手握住五支鐵箭。她要一口氣殺五個!


    她將弦拉得無比無比滿,幾欲將之繃斷。一聲快意的呼嘯之後,箭頭穿破軍帳,血的痕跡灑在簾上。


    帳中立即一陣慌亂,她接著迅速向上爬了幾丈。底下的人要射死她,箭要克服自重,就不能射得像她一樣遠。她還能打下去!


    她躲到安全的高度,重新轉過身來,底下已經洋洋聚起三四十人。對方在明處,她在暗處,眾人一時沒有看清她是誰,隻知道有人吊在城牆上發箭;但他們看到她竟然單槍匹馬的時候,都不敢置信,這城下有三萬人!


    她沒有管,三支箭脫手而出,貫穿了四人的腦袋。敵軍開始取弓射她,也紛紛舉著火把來照她的位置,這才互相看清長相——這是那隊西川軍裏的逃兵,他們沒有逃,而是投到了李希烈門下!對方也看清了她,認出是自己的教主;發箭的手都各自頓了一頓。


    弓箭臂力不能及,地勢也不如黃樓,底下的人開始在她身下迅速地堆起柴草,澆上牛油就點起火來。她完全不理會,手上利箭連發,不將這一百支箭物盡其用,誓不回城。


    還餘下十支箭的時候,她將之盡數叼在唇間,顧不得身下的煙已經熏得她睜不開眼,火苗快要燒到她垂在兩足之間的長繩,隻管把箭一支一支地搭到弓上,一個一個地射殺底下的敵軍。最後的一支箭她已經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氣,宛如後羿射日般向著人群外的火盆發去——那實在太遠了,能射到這隻火盆的人當即可以高中武狀元。


    底下的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她的箭要射向哪裏,就聽到“鐺”的一聲巨響炸開,營帳外的火盆被轟然擊碎,通紅的火炭滾落出來,即刻就點燃了軍帳。眾人撲去滅火的時候,黃樓已經順著繩爬回了城池裏麵。


    城內的守軍也被驚醒了,看見黃樓精疲力竭地從城牆上垂下,認得這是蝕月教的教主,想要問一句怎麽回事,隻見她狂怒中將弓摔在地上,頭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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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沒能出城,之後出城就會更難。她沒有再試探,留在城內安撫弟子的心情。


    待到九月,傳神策軍已經來到瀘澗,被圍困在襄城的軍民才燃起一點希望。但事情卻不如他們想得那樣順利,隻是幾日,又有消息傳來,稱神策軍被李希烈大敗,襄城這一次是真的危難了!


    黃樓聽到李晟落敗的消息,焦急得發狂。一想到那擊破神策軍的隊伍裏竟有自己的弟子,她更是一刻也不能忍受。附近能夠調動的官軍兵力已經幾乎全都用上,還是不能解救襄城,她甚至想向上官武再要一萬人來。


    但這主意她要怎麽說出口?霜棠閣在江南本來不問世事,這些年弟子們都是因為她的壯誌才深陷戰火,如今已經有六千人困在城裏,她還怎麽開口向弟弟要人?


    手下的閣主看她如此消沉,說長安的北方閣也還有兵,為何不借?


    她更頭痛了。但這閣主說的並沒有大錯,北方閣雖然一個銅子也給不出了,但數年前弟弟帶去過劍南道的那九千義士卻還在。這群人非常崇敬上官武,也都知道她現在是蝕月教主,而且也跟著李晟打過仗,為什麽不向北方閣借人?這九千人從長安過來,應當能很快趕到李晟那裏!


    至於秦棠姬那裏,隻要不驚動即可,她不是不聞不問嗎?自己身為教主,到底為什麽要怕秦棠姬,為什麽放著家國之難不管,居然擔心在自己的地盤上被一個瘋子殺掉?


    她決心搏一搏。不想瞞著上官武,所以提前寫了信讓人去通知他。襄城被圍困成這樣,連送信都不得不挑武功最高強的閣主回去。她和遞信的閣主從城內深夜遁走,離別時都飽含悲壯——如果他們此去幹脆逃走,就能安度餘生,與這座城池再無瓜葛;但誰都不會這樣做。


    信使八百裏加急,上官武收到這信的時候仍然已經過去了五天,他閱信大駭,站起來幾乎踢翻書幾。唐襄正在隔壁辦公,聽得他房內一陣驚濤駭浪,趕出來看,與衝出書房的上官武撞個滿懷。他起身淒呼:“姐姐要去長安了!”說著也不管唐襄還倒在地上,徑直向著樓下衝去。


    唐襄是仔細人,急忙把兩處的門窗掩上,這才隨他一道直奔馬廄,上官武已經牽走了李深薇的寶霜。寶霜總是隻有趕急路的時候才上轡,雖然已是老馬,卻認得從湖州到長安的路。她順手牽走朱閣主生前留下的愛馬,馬的名字是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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