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樓從襄城逃出,靠殺流兵搶來箭和馬,為了趕路,來到滻水時已經四天沒有吃過糧食,饑餓難忍。她這一來,迎頭趕上涇原節度使姚令言帶著五千兵馬趕赴襄城。她在滻水此岸就遙遙望見軍隊鼓噪在前,認得是唐軍的大旗,頓時精神振奮。


    黃樓策馬向滻水對岸渡去,但隻是走到一半,她就發覺有些不對,姚節度使的這五千人竟然不是向著襄城而去,竟然是向著長安折返。不但方向是反的,那軍中的鑼鼓也十分憤怒,不像是按著紀律在行進。


    數年的沙場生活,她已經能夠嗅到軍隊裏逆反的氣息,知道這支隊伍十有八九也生了變。她對這三天兩頭的歸順和叛逆已經習以為常,隻是減緩了渡河的速度,不敢繼續靠近這支軍隊。黃樓知道涇原節度使此前是在河北造反的朱滔之兄朱泚,本是很有威望的節度使。這姚令言新官上任,管不住手下是很有可能的。


    她在水裏脫了鎧甲,扮回普通民女的模樣,將搶來的戰馬也丟在水邊,用外衣打包弓箭背在身上,悄悄跟著涇原軍行進。他們居然真是朝著長安回去的!


    十月水寒如冰,她渾身濕透,還將外衣拿來包裹弓箭,冷得寸步難行。前麵走著的軍隊也好不到哪裏去,此前也是一路淋著雨來,現在正怨聲載道。黃樓顫顫巍巍跟在其後,想從那怒氣震天的軍鼓裏聽出些眉目,一直到日暮時才終於聽明白——


    德宗下令要涇原軍替襄城解圍,這些涇原軍士帶著子弟遠道而來,經過長安,本希望能在此受到優待,不成想皇帝派來的使者隻送給這支救命大軍幾桶鹹菜糙米。恰逢天降大雨,軍士們又冷又餓,看到使者送來的這等犒勞,心中憤慨無比。等離開長安,軍隊仍然什麽賞賜都沒得到,所以走到滻水就反叛了。


    她聽到這裏,心已經沉下去好幾分。這五千人如果鬧到長安去,將會造成京城激變;她須得想辦法通知城裏的人。


    黃樓向著長安城內跋涉去的時候,已經發起燒來。因為不想與憤怒的涇原軍扯上關係,她硬是沒去向軍隊討要食物,支撐著六天什麽幹糧都沒有吃,撲進明德門的時候人都要昏死過去。


    及入城,黃樓才發覺長安的街頭已經如此凋敝,舉目望去幾乎沒有在街頭做生意的商人,開張的店鋪也一派死氣沉沉;市坊樓閣靜悄悄的,寬闊大街上隻是零零星星走著些路人。這竟是自己長大的地方,她快要不認識了。


    她十多歲的時候去過蝕月教的北方閣,那時候還隻是好奇地跑去瞻仰,而現在自己竟然是蝕月教的教主。她一麵想到自己就是蝕月步搖的主人,一麵又想到自己當下如此狼狽的模樣,這矛盾令她哭笑不得。


    黃樓撞進北方閣的大門,裏麵寂靜無聲。她喊了幾句,無人回應,她似是疲憊至極,向廳堂裏坐了。廳裏連大交椅都被搬走,隻剩下一兩張沾滿灰塵的坐蒲。她坐在這冷清清的閣裏,無限的絕望突然又湧上來,北方閣已經成了空殼,這是弟弟辛苦耕耘了七年的地方!


    饑餓令她不能動彈,坐了片刻就困得幾乎要倒下去,這時候一雙手將她猛地扶住——


    “教主!”


    她睜開眼,是曾經霜棠閣的三閣主,如今北方閣的二閣主,他是認得黃樓這一頭金發的。


    黃樓這才遇見第一個故人,悲切之情洶湧而出,她張開慘白的雙唇,從喉中發出十分嘶啞的聲音:“兵變了,大軍已經在城外了!蝕月教的弟子呢,他們的教主來了。”


    二閣的眼淚幾乎是瞬間奪眶而出,他將黃樓攙扶起來:“教主病了!”說著就將她帶到廳後,急顛顛地去吩咐仆婦煮粥。她還沒來得及喝上那碗粥,就在空蕩蕩的廳裏入了夢鄉。二閣主端著碗過來的時候見她已經皺著眉頭睡去,又不忍將她喚醒,拿來棉被將她身子蓋上。


    待蘇醒,她猛地跳起來,見身旁圍著十餘名北方閣的主事和頭領。她驚叫,我睡了多久?


    四周的人連忙把她摁住,說隻是兩個半時辰。二閣主連忙將一直放在爐上熱著的粥端給黃樓,她端起來三口就草草喝完。正喝著,還聽見三閣問二閣:“你可有通報……秦……?”


    “怎麽瞞得住,來的可是教主啊。”


    “……她……不來?”


    二閣的目光有些難以捉摸,輕聲道:“她說不關她的事。”


    眾人的麵色這時稍稍緩和下來,上官武在其中這樣辛苦婉轉,到底還是有點用處,免去一場血雨腥風。他們的目光重新回到黃樓身上,黃樓已經喝完了那碗粥,神色凝重地整理著頭發。


    她將步搖從懷裏掏出,插在這金黃的發髻上,隨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眾位主事,城門外有五千涇原軍已然嘩變,黃樓這就要去通知皇城內的神策軍。我知北方閣有九千壯士,勞煩眾位替我糾集兵力,黃樓未回來之前抵擋叛軍片刻!”


    眾人看她這麵無人色的模樣,就算是叛軍即刻打進來又如何,說什麽也要將她留在館中。更何況長安城內神策軍是什麽腐敗的模樣,他們在長安這麽長時間難道還不清楚?長安城內萬物凋敝,教徒們連自己的一口飽飯都解決不了,也恨不能造反,要怎麽去抵擋同樣激憤的叛軍?


    無人忍心對她說這淒慘的情況,隻是一個個都低下頭去,良久聽得一位主事低聲說道:“教主……我們久不上沙場,刀刃都鏽了,如何用人肉去擋利箭呢?”


    黃樓已經收拾完衣衫準備離開了,聽得這主事的話,氣憤道:“便是用人肉也要去擋,你要看著國都陷落嗎!”她因為高燒而喉嚨喑啞,好幾個字都虛了聲音。隻是這句聲嘶力竭的質問就已經讓身後的主事無話可說,目送她微瘸著走出大門。


    黃樓出了門,將弓箭重新背到身上。她前腳離開北方閣,叛變的涇原軍後腳已經到了長安城外,姚令言被逼倉皇入朝,向德宗皇帝報告嘩變的急情。五千人聚在長安城門前,等著德宗最後一次挽救頹勢。


    閣內的主事們也不敢將教主的話當成耳旁風,雖然聚集當年的義軍已經很難,許多人在這四年裏已經磨去了為朝廷效力的誌向;但教主有令,就是比上官武的話還要擲地有聲,誰也不可以違背。他們分頭到長安城內召集弟子,趁著叛軍還沒有搶進城內,零零散散地叫來一千人,首先將北方閣保護了起來。


    這群弟子好好的在家坐著,突然聽見城內要兵變了,想留在家裏保護妻女都來不及,怎麽肯出來!眾閣主就算說了黃樓教主已到,怎奈自己不是一言九鼎的主,竟然拖不動普普通通的蝕月弟子。有人實在無法,想要秦棠姬出麵,敲開秦棠姬的大門,被她一劍逼了出去,要閑雜人誰都別來驚擾她,她最討厭熱鬧。


    那主事哭嚎道,可是長安要變天了呀!


    秦棠姬摔了門在裏麵大喊一聲,那是皇帝活該。


    德宗皇帝聽聞原本派去解救襄城的涇原軍居然折回來殺進了長安城,驚恐萬狀,連忙派使者帶著二十車布帛到城外去慰勞兵士。兩名使者才來到城門前,叛軍已經忍受不了,將城門斬斷,血刃天使,五千人就這樣洪水一樣衝進市坊。


    殺了皇帝的使者,就已經免不了被冠以造反之名,涇原軍幹脆直搗丹鳳樓而去。長安城內的市民大駭奔走,嚎聲動地,這畫麵如同二十餘年前安史之亂再現,他們誰也不想再經曆那樣的踐踏。


    亂軍入城,並不是想稱王稱帝,隻是因被欺壓太久,窮困得氣炸了肺,借著殺掉了天使、逼走了節度使,決議要大掠皇宮。他們見滿街逃竄的市民,又見那試探著要抗敵的蝕月教弟子,停下來大喊:“都不要怕!我們不會收你們的間架稅,也不會攔著你們做生意!皇帝如此克扣我們,自己卻擁著兩座國庫,今不劫富濟貧,枉這一身戎裝!”


    他們也果然不驚擾平民,徑直就向著唐皇宮舉矛而去。


    圍在北方閣前的一千弟子呆呆地望著這群叛兵殺向皇城,也都各自放下兵器,跟了上去。幾個閣主初時還想阻攔,哪能攔住?皇帝太失人心,家國大義已經束縛不住子民。


    黃樓找到神策軍的營房,同是神策軍,這裏的人卻不認識她,直到她報出李晟的名字時,幾人的眼中才稍稍波動。她這裏才找到軍營,前朝已經大亂,不刻就來了急詔,要城內的神策軍出兵抵擋涇原叛眾。


    他們已經快要打到皇城前了!


    營房內的將士聽了詔令,隻是麵麵相覷了片刻。這批神策軍雖然吃著軍餉,其實連武功都不會,當年隻是小小賄賂了神策軍的將領,就拿到這個軍銜。除了他們這些紈絝子弟,還有不少富商也買了軍籍,此時還在城內店鋪裏坐著呢。


    黃樓氣得眼前一黑。此時她孤立無援,不像幾年前在蜀中兵營裏一樣能勉強催動官軍抗敵,而這滿營的肥頭豬玀就算逼到場上又能不能殺敵,也不必問了。


    她從牆上割草般取走神策軍的箭囊,背得背上堆起一座小山,憤而落淚,從軍營內奪門而出。她出門,五支箭已經搭在弓上。


    涇原軍勢不可擋,已經衝到皇城門下。德宗得知禁城宮門將破,嚇得當即逃亡,像當年的唐玄宗一樣從皇宮狼狽而去。黃樓還沒有出禁城,就聽到皇帝奔走的消息,隻覺得頭暈目眩。


    母親當年也是這樣看著皇帝逃走?也是這樣看著叛軍入城嗎?


    她病得愈加不能視物,身上沉重的箭囊拖得她難以挪動。拚著一副病體,掙紮來到宮門上,向著洶湧的亂軍拉滿弓弦,疾速發出五箭,底下的人紛紛朝頭上看去,隻看到一名金發女郎舉著大弓,如同落單的狼。


    那混在軍隊裏的蝕月教弟子見了她,大驚,朝著天空大叫,教主!


    她搖搖晃晃站在門上,口中嚅嚅地自言自語,叛徒,叛徒,拉弓向那名弟子射去。


    對方應聲倒地,她緊接著取箭瘋狂發去,多時一次要射出六箭,將底下打出一片空地來,叛軍都不敢呆在她的射程內。她射不到人,啞著嗓子大喊,怎麽不敢?怎麽不敢?!都過來!


    底下的涇原軍被她激怒了,要發箭射落她,被蝕月教徒們攔住:“不能射她,她是我們的教主!”


    黃樓在恍惚中已經分不清這隊人的善惡忠奸,想撲到人群裏去看看清楚。她的身子伏在牆上,隻是稍微頭暈,猛地一栽就墜落下去,驚起底下一片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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