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山鎮坐落的這片地界,四周古山連綿。這片山脈一直斷續毗連皖國,匯歸臨安。舉目惟淺翠沈碧,傾耳有細川長溪。聚山鎮就落在群山深處,和這片丘陵裏其他幾個寥寥的山村稍通人煙,平日偶有鹽鐵商出入而已。這窮鄉僻壤處,按道理原本是個村落,然而百年來由這山上的天樞宮庇佑,規模相較其他幾處村落都要壯大些,竟而成一鎮。這幾十年天樞宮沒落,聚山鎮也就漸趨安耽。雞犬相聞,阡陌如織,既無閑人,也乏勞形。十餘年的亂臣騖起,世外的割據紛爭,竟與此絲毫無關。


    然就在這群山間,卻有另一個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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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棠姬和弟子鶯奴為了深入這塊腹地,已經跋涉了四天。


    這山雖不陡峭,路卻難走。秦棠姬從小生在海島,少女時在北方平原住過幾年,均不多山,因此她熟識水性卻不得艮道;再加上江南春日,雨水頗多,山道泥濘,虻蟲繁衍,一路下來好不煩躁。一見到聚山鎮,兩人都鬆一口氣:若是到了此處,天樞宮與絕塵山穀應當不遠了。


    鶯奴這年約莫十三四歲,都說這個年紀少女還未長開,然而這孩子卻出落得豔麗動人。秦棠姬也知她美貌過人,不敢大肆打扮,隻叫她著青衣、束道髻,穿得清淡。縱是如此,鶯奴猶是美得令人不得不駐足多看一眼。這樣的女孩子出現在偏僻山村裏,更叫人移不開眼了。鶯奴自己卻是知道這點的,有意將臉埋在師父人影後,輕聲慢步,不敢引人注目。借著飄雨,秦棠姬在西街購得兩頂鬥笠,兩人將麵貌都遮掩起來,方得在人前行走。


    雨勢稍大了些,街道上原本熙熙攘攘的晨起挑販者也都隻得回了家,或躲到尚未開門的酒鋪下暫避,一時間街坊空落下來。兩名女子的身形在細雨間化作模糊的色帶。


    “師父,可見著能問個路的人兒麽?”鶯奴悄聲問秦棠姬,女孩兒的聲音十分溫和。


    秦棠姬也不看女孩兒的臉,隻微微一眯長挑鳳眼,似意味深長地一歎。


    “鶯奴,去前麵琢玉鋪子裏要口水來。”


    “是。”鶯奴扶了扶特意往下壓的鬥笠,健步上去。


    琢玉鋪子開得很早,暗蒙蒙的裏鋪深處,玎玎聲不絕於耳。鶯奴喊了一聲:“師傅,師傅,路渴求水。”


    那玎玎聲驟停,片刻,走出來一佝僂著背的中年男子。他身形龐大,宛如黑山,手中卻拈著一隻小小玉環,模樣甚是可笑。他似乎睜不開眼似的,仔細看了好幾眼鶯奴,鶯奴見他雙目混濁,也是吃驚不小——這人竟近乎是個瞎子。為何視力衰退至此還能做琢玉生意呢?


    琢玉匠人也不知究竟看清鶯奴與否,點點頭道:“這就去幫姑娘取水。”轉頭便抬著沉重腳步踱回裏鋪。


    正好秦棠姬也走上來,鶯奴悄悄道:“師父,為何這人都快瞎了,卻還在琢玉呢?”


    秦棠姬隻微微一笑,道:“你為何不問,這等窮鄉僻壤,有何人會來買他的玉?”鶯奴也一時語塞,不知這兩件事裏究竟哪件更為古怪了。


    師徒二人站在雨中,等琢玉匠人出來送水。


    然而,首先飛出的卻是那隻雕了一半的玉環。秦棠姬早料到有這一招,右肩微滑,側身過去,那玉環從她頸邊擦過,幾近穿喉。


    “譚匠,當真再錯殺了人,也不怕又被追到天涯海角?”


    譚匠擦著手默默步出:“秦教主,幸會幸會。堂堂蝕月教主,世上還有誰會錯認?”他身姿此刻不見分毫遲鈍,連雙目也澄清得很!


    鶯奴吃驚地看著他的眼睛,嚅嚅道:“怎麽,這眼睛又突然好了。”


    “裝瘋賣傻,扮瞎演聾,原是逃命的一條好路呢。”秦棠姬盯著譚匠雙目,字字道。


    “哈哈,聰明人不必我道破。譚某在這做慣了瞎子,觸則涼風好雨,聽則蟲鳴鳥聲,倒實在不想要這對汙穢彈丸了。”


    “笑話。”秦棠姬斬釘截鐵道,“你在此琢磨金玉,實則閉目暗養手指經絡,研習機關衡構之道,恐怕根本沒有洗脫那一身汙穢,還念著這山裏的寶物罷?”


    譚匠低頭側目,冷哼道:“教主豈不也是為此而來?說蠻力不及男子,談智力又不如這天樞宮裏的小宮主,地宮不比你青天白日下打殺,無誠心誠意的,還是不要來了吧!”


    秦棠姬柳眉微動,右腿稍一蹭地麵,左腳便勾出去,撥住譚匠千斤之軀。譚匠一時失神,反應過來時猛地屏住全身肌肉,擋住那跌倒之勢,已被秦棠姬順著身體攀上脖頸,隻覺她纖臂往前一扣,將脖子鎖住,另一手伸到雙目前作摳挖勢:“那我便成全你,毀了你這雙汙穢之眼好了!”


    譚匠慌忙鬆下身子來,舉起雙手道:“教主饒命,譚某剛才一番胡說八道,惹怒姑娘,是譚某不識好歹。”


    秦棠姬左臂略鬆,似是放過了他。譚匠趁著力道一減,背手想要將秦棠姬整個人翻摔在地,卻遭秦棠姬右手猛力一插,雙目果然被捅個爆裂!


    譚匠大痛,雙膝一軟倒在地上,那血濺到癡癡站著的鶯奴身上,嚇得鶯奴也怪叫一聲,退了三步。秦棠姬從他背上滑下,低身在草葉上抹抹手指,自語道:“你怪我智不及人,也就算了,唯獨不能責我不如男子。我聽說你當年劫殺一對母子,怕見了你真麵目,魂靈死後作祟,捅瞎那可憐女子,沒想到他們卻是州官老爺的妻子,遭滿州追殺,這才逃到絕塵山穀投靠那人,如今也算是你自業自得了。”她牽過鶯奴右手,道:“憑你一介三流之輩,怎能奪得那地宮的片瓦絲毫。說吧,池小小在何處,帶我去見她。”


    譚匠尚未從劇痛中清醒過來,抬頭時麵目扭曲,好似一頭怪牛。秦棠姬走近舉起他栲栳般頭顱,一指插進破裂的眼眶,他便爆發出淒烈痛呼。“秦教主息怒!即刻帶你去便是!”疾喘幾下後,他嘶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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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停以後,聚山鎮的百姓隻能看到那幾年前靜悄悄開張的琢玉鋪子門口是兩灘湮開的血跡,那山外來的匠人已然不見。


    這幾年,從山外來的除了鹽鐵商人,多的便是這樣的外鄉客,神秘兮兮,都像是些厲害角色,可過了幾年便消失在山中。琢玉的譚匠人本是最安耽的,由於雙目失明,大家都以為他是打算在這隱居一生;卻不想還是隨著這兩個女子,從聚山鎮消失了。


    平民良善,縱興致勃勃地傳道再多關於聚山奇寶的故事,也想不到真的要去找那批珍奇;或誰家的少年一時興起,呼朋喚友在林間走一遭,縱使見不到財寶的毫毛,又何嚐掃興。然而這世上多的是逐富求功之人,聚山鎮的百姓也都隱隱約約知道,這些外鄉人,都是為了那傳說中天樞宮的寶物,才不惜自隱山林,苦解機關,也要得到神功奇典、珠寶金銀;這一心苦求的模樣,往往成了鎮上的笑傳。


    爭名逐利,這些事聚山鎮民本不知。


    而通往絕塵山穀的崎嶇小道上,又多了三個渺小人影。


    因地宮無光,譚匠這數年來苦練耳聞指觸鼻嗅三道,視力所傷本不能影響他發揮武功,更不必說指引這一條熟悉道路了。如今他要帶兩名女子去見的,才是指示他安紮聚山鎮、研習機關的人——他的主人。如秦棠姬所說,他曾因殺了貴人,被滿州追殺,像他這樣的窮途惡人,山穀中還有很多,他們共同的主人便是秦棠姬口中的池小小。


    池小小真名為何,早已沒有人去考究,或許她本身就是極惡之首,為了擺脫對手和官府才隱居在此。一聽小小二字,令人難以不想那錢塘蘇小小之典,也不禁令人揣測這女子潛入山穀前曾是煙花中人;巧的卻是,十年之前,揚州確有一場駭人聽聞的殺戮慘案,當時秦棠姬可巧也正周遊至揚州,更巧的是,被殺的這家人,她前一日還借宿過;此案的許多細節,她都聽說過,聽說那凶手夜半潛入門戶中,從三歲嬰兒到看門家犬,從耄耋老人到壯年家丁統統殺光,最後放一把大火燒了宅院,直到火勢快燒到鄰家,前來撲火時才發現一家人已經死絕。這家乃是城中著名的瘦馬館子,揚州多少美人都是這家養出來的,城中達官貴少還頗為此興歎;卻聽說翌日就發現揚州有名的花魁寶芝逃了,隻因這兩件事離得這麽近,而凶手至今也未落網,便自有閑人將兩者合在一起,說殺人的不是別人,正是青樓翠館的花魁寶芝,隻為好好的一個姑娘,幼時被人賣作瘦馬,如今一副青春年少的如畫容顏卻落得賣歌鬻曲的下場,因此夜深回到師傅家裏,殺了全家,自己則逃出城去。真是如此時,倒是位女中邪俠。


    強作此說當然沒有意思,有諸多合不上的地方,然而那花魁果真沒有人再見過;絕塵山穀卻又恰好是此時傳名於湖州一帶的,穀主不偏不倚自稱小小,幾件事重在一起,叫人不禁多想片刻。


    秦棠姬走在譚匠身後,繡鞋地軟,除了身體劃過草木輕微的簌簌聲,她刻意壓掉了全部噪音。深山無人,偶有兩鳥鳴叫,頭頂子規從腹中發出些咕咕聲罷了。鶯奴也會意地屏息靜聽,生怕錯過什麽異動。


    三人已到了一處河穀,四周翠竹搖曳張揚。譚匠停下來細聽了一陣,又蹲下身來扯起一叢野草放在鼻端嗅嗅,師徒二人初時還不知他是何意,片刻後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人對山穀的熟識程度,已到了從野草氣味也能分辨地形的地步。他確定一行人已在河穀邊,便回頭道:“秦教主,逆河向前五裏便是池穀主所在了。”


    秦棠姬滿目疑色,沉聲道:“待我到她麵前你方可走。”


    譚匠無奈道:“隻待我在此濯洗了汙穢之眼才好,這副樣子如何去見穀主。”說著摸摸索索沿著河坡來到水邊,捋了袖子掬水洗臉。秦棠姬不敢鬆懈,尾隨他至河邊,死死盯著。


    鶯奴是個謹慎的,本想喊住師父,隻道這人將二人引至水邊定有惡意,然而哪及秦棠姬的腳步快;她生性不敢忤逆師父的,於是隻得握緊了拳頭低低跟在後麵。


    這邊秦棠姬惡狠狠看著譚匠咿呀亂叫麵目可憎地衝洗那雙瞎眼,洗得久時,她等得不耐,怒道:“要洗得多麽幹淨?要洗得那麽幹淨時,下了地獄變做王八再去洗,此刻不要洗!”然而正是這瞬間,隻見譚匠仿佛冷笑一下,龐碩身軀忽地翻入河中,翻騰一陣,竟潛入深處去了。


    秦棠姬吃驚,健步衝到河中,極目力不能見人,正在疑惑,隻聽身後鶯奴一邊跑來一邊大喊“師父小心”,自己左踝受一巨力,側翻入水中。


    秦棠姬入水,掙紮兩下,隻覺左腿被大力所掣,急速下沉。所幸她從小生在海島,水性超群,對方明知她是新任蝕月教主,卻連這點知識也無,非要在水下纏鬥,這次是當真激怒秦棠姬了。


    她彎腰一抓,雙手抓住譚匠頭發,手腕一轉將長發纏緊在手上,用勁一拔時,生生剝下譚匠一塊頭皮來。她見身底噴上一股帶血如珠氣泡,心知譚匠吃痛,口中含不住氣。正待腳上巨力鬆弛,她便借力一蹬那顆光潔頭顱,躥上水來。鶯奴正一臉焦急遊到她這邊來,見師父浮出水麵,大喜道:“師父!”


    秦棠姬先是看看手上纏著的一片頭皮,滿麵嫌惡,連連將這醜物從手上甩開。她懸在水中張望了一會兒,卻不見了譚匠。


    譚匠竟憑空消失在河底?這怎麽能?方才明明見他連肺裏的一點空氣也吐出來了,再加上被活生生扒掉一塊頭皮,莫非水遁之道真有其事?


    秦棠姬帶著疑惑爬上岸來,拉起裙角檢視左踝,果然留了血痕。她咬咬牙,拉起鶯奴:“無妨,找到池小小算了總賬也罷。”


    她一邊調理氣息,一邊對身後的鶯奴說著:“鶯奴,我知道你向來小心,剛才也肯定怪我莽撞,怎能任憑對手將我帶到陌生之處。你小心謹慎確是你的長處,此番為敵者的確遠比我們熟知地形,她們若是當真要引我二人涉險時,你必慎重;但我要教你的並不是這個,你可知道我要教你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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