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玄機也停了下來,麵色像是有點為難:“這我倒是未曾料到……”鶯奴掙脫她手想要往回走,腳下突然失力,輕細的身子一扭,還來不及叫喊,撲簌簌就從竹梢上落了下去。魚玄機明目一轉,探下身撈住她的左手,倒聽得她痛呼一聲,魚玄機才想起這家夥左臂被狠狠砍過一刀,連忙順勢與她一道從竹梢上降下,臨落地前才將她身下護住,沒讓她再受重擊。


    她才要問鶯奴什麽事,低頭一看見這孩子竟嚇得昏了過去。


    魚玄機在心裏暗暗一陣輕鬆:“倒也省得你哭著喊著要去救你那教主師父了。”背起她消失在叢叢翠竹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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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棠姬從月色透剔的戰場上清醒過來,不過是爆炸後須臾而已。她抬頭,目光如劍,掃視散落在這一片狼藉上的亂屍殘體。要不是爆炸的一瞬間她下意識抱住一名衝上來的樂女,恐怕也早就化作斷肢碎肉了。這廳堂偏偏是竹製的,狂烈氣流下,竹片全都化作殺人尖刀。饒是她胸前腹下沒什麽大傷,手臂和腳上還是落下不少痕跡。秦棠姬抬手觸了觸臉頰和發根,忍痛拔下幾根竹刺,倒嘶幾聲。這一炸之下,剛才幾乎奪命的頭痛倒好像緩解了許多。她不敢掉以輕心,簡單清理了身上的傷口,便提劍起立,朝著地上所有尚且完整的屍體劈刺幾刃,一邊確認著池小小的所在。


    不是這具。也不是這具。難道她沒有死?即將檢查完所有的屍體,秦棠姬心裏也越來越沒有勝算。以剛才池小小的攻勢,她是不能再承受下一擊了。


    她的腳踩在又一名樂女的身上,輕輕朝著臉上一勾,正要失望地放下,額心突然又劈腦般巨痛起來。隨之而來的,是身後一陣淩厲煞風。


    秦棠姬忍住痛嘯,轉過身用盡全力地一擋,大吼道:“池小小!不要打了!我們被那孩子騙了!”


    池小小的長袍已碎成了布條。月光下隻見她身材異常貧瘠,而肌肉仍塊塊可見,這肉體上還遍布一道道駭人的陳舊傷痕,其狀可怖。秦棠姬心下一寒,知道自己今番果真是輕敵了。這女子不但技法已經純青、體力超於常人,而且恐怕是頭老狼,見識過更為慘烈的廝殺。她此刻額頭上都流下血來,淋得額頭上觀音痕更為鮮紅,睫毛上也沾滿血汙,襯得一雙眸子如同惡虎一般。


    此時硬拚,她秦棠姬已是毫無勝算。


    池小小手持一把從樂女手中拿過的厚刃長刀,笑語鬼魅,又多添一份傲氣:“哈哈哈哈,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你還計較她騙不騙你,你不如先忙著受死!”說著揚手就是第二刀。


    秦棠姬大驚,然而第二擋已經吃不消如此厚重的一口大刀,長劍應聲而斷,斷刃幾乎貼著秦棠姬的頭皮飛過去。她嘶喊道:“你以為憑你暫時獲得這樣一點印力,就能殺我又弑主麽,醒醒吧!!那小鬼在你我之間不斷挑撥,隻為你我互相牽製而已,這樣下去我們誰都拿不到血棠印的!!”


    池小小第三刀已高高懸起:“哪來這麽多廢話!”


    秦棠姬頭上劇痛已達巔峰,連視線都變得模糊起來。她手指狂顫,屏息,稍稍凝神,聚起最後一點意誌,舉臂用殘劍狼狽一頂。說也奇怪,長刀才觸上劍刃,一股安息之流瀉頂而下,疼痛全消,以至整個人都有些輕飄飄起來。而對方則忽然捂住胸膛,刀也當啷落地,倒在地上痛哼不止。


    秦棠姬迅速彎腰撿起一把短刃,上前踩住池小小右手,揪著她的頭發,逼她抬頭:“你看清了麽?她不想要誰殺死誰,她想要我們兩個都死!”


    池小小捂著胸膛的手少少鬆了些,方才臉上的戾氣也消退大半。她喘了幾口氣:“樓不是我炸的。”


    秦棠姬驚疑過臉。


    “隻能是那孩子。”池小小無奈地一笑,“你說得對。我們兩個都死了,她才滿意。”


    秦棠姬將短刃信手一扔,用雙手壓住池小小的身子,聲音的無力卻暴露了她體力盡失:“你一開始是對的。我們應該聯手。隻有我們兩個觀音奴合力先除掉她,才有分出勝負的可能。”


    池小小嘴角浮現一個笑容:“黃毛丫頭,我畢竟長你二十歲,是你先聽那小滑頭花言巧語,想要破壞我倆之間的盟約吧。”


    秦棠姬微微皺眉:“長我二十?你四十歲了?”


    池小小隻是繼續說著:“我早告訴你,那孩子身上流著蠻族的血,心思如天馬如泥鰍,豈是你這習慣了明槍亮劍的人應付得來的。”


    秦棠姬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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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鶯奴醒過來時,卻已是淩晨時分了。她分辨一下四周,一頂細麻帳子覆著床頂,自己躺在蠶絲棉被裏,透著太陽曬過的香氣,鬆軟非常。房內四處多用細水梨木,裝飾皆極簡,然仍透露出極致的講究和文雅。


    “天樞宮?”


    她掙紮了兩下坐起來,才看到床沿還趴著魚玄機。鶯奴看看左臂,已經細細包紮過了,看樣子是魚玄機在旁陪了她一夜。正為她昨晚所說的結交之言有些感動,這姑娘一頭亂發地抬起身子:


    “總算是醒了。下來下來……”


    鶯奴一頭霧水掀開被子,就被魚玄機揪到帳子外麵,自己倒躺了進去,嚅嚅道:“啊到底是床上舒服啊——”鶯奴遲疑一陣,跑去拍拍她,也不知是真的還是裝的,竟已酣然入睡了。


    鶯奴哭笑不得,直起腰看了看自己的處境——這閨房像是魚玄機自己的,床頭散落些天文地理書籍,也不乏通俗演義,連下三流的街頭兜售的雜本傳奇誌怪小說也混雜其中。床底下也雜亂地散了好多落頁,都像是她夜讀到犯困時隨手扔的;她轉過身去看看房間別的角落,倒還整齊幹淨,窗前一張書桌,齊齊地排著一掛中小楷,宣紙平平鋪開一疊,正等著這詭思敏捷的小姑娘想到什麽,就隨時跳上來肆意書寫。


    她在房中靜靜坐了會兒,開窗看看窗外天色有些魚肚白了,躡手躡腳走去開門。才開一線,門外便傳來一聲“宮主早安”,原來是天樞宮的侍女誤以為魚玄機起身。那侍女見是鶯奴,亦畢恭畢敬欠身道:“姑娘隨我來梳洗打扮。”她又探探腦袋看向房中,見到那一地書本,歎道:“這一夜又糟蹋這麽多書。”


    鶯奴訝異:“原來這麽多書,隻是一夜看的麽?”


    那侍女一邊合上房門,一邊輕聲道:“我每日都是替她整理好,再放上新的。小宮主每夜都看那麽多,隻是若看個開頭就覺得寫得可笑,便這樣扔到地上了。好在世上書那樣多,總還不愁她有一日無書可看。”那侍女似有些無奈,“姑娘不要見怪,我家宮主除了眼睛挑剔,嘴上刻薄,人心還是好的。昨夜她把你背回來,獨自在你身邊守了一夜。除了照顧秋老宮主,她從沒這麽上過心呢。”


    鶯奴默默不語。


    那侍女繼續說:“宮主從小沒有夥伴,我們這些鄉野婢子和她興味又不能相及,也難怪她看到你就想要把你帶回來招待了。”


    鶯奴隨她去樓下洗臉梳頭,半個時辰後坐到堂前用早膳。菜色都很清淡,花樣也不多,多取山野新鮮材料烹成,乍一看去是有些寡素,仔細研究卻很有大家的簡潔優美。這會兒天也大亮了,日頭升上半竿高,鶯奴正細細咀嚼著一節漬野菜根時,魚玄機喊著侍女的名字下來了。侍女連忙迎上去道:“啊呀宮主,怎麽這樣亂蓬蓬的就下來了?”魚玄機徑直從她身邊擦過,衝到飯桌前一看,猛拍兩下道:“可惡!可惡!為什麽又吃這玩意!不吃了!”


    侍女扳住她,將她按在條凳上,摸出梳子來替她梳頭,一邊道:“宮主息怒,這可是你昨晚吩咐要做的。”


    鶯奴聽得低低笑出聲來。


    魚玄機也好像有些摸不著頭腦,撅著嘴直直坐著等她梳完頭。片刻,廚後端上一碗白粥,侍女百勸之下,魚玄機總算是低頭吃粥,模樣倒好像屈於慈母的嬌子。她一邊吃,侍女在旁講給鶯奴聽:“這孩子還有一點,總是喜厭無常——我們摸得準今日她想要吃什麽,明日卻又不準了,叫人頭疼。”


    鶯奴道:“我早聽說天樞宮主都是些聰慧的人,他們的心思我們當然猜不中的。”


    侍女笑道:“你倒為她開脫,我們這些下人每日不知多少為難呢。”


    魚玄機悶頭喝完一碗,將碗向桌上“咚”地一放,道:“我知道了!每次你們逼我吃師父說的各種稀奇古怪見也沒見過的養生菜,就說是我昨晚吩咐的,好在我反正也忘了究竟安排你做什麽了。我一不愛吃你就說我喜厭無常,總都是我的錯!啊,那老家夥什麽時候還回來,我吩咐你了——我現在就吩咐,到時你要滿桌鋪滿這野菜根爛樹皮,讓他吃讓他吃……”說著爬下凳子往外走了。


    侍女對著瞪大眼睛不敢插嘴的鶯奴浮出一個笑來:“你看,果然是什麽都瞞不過她。這確實是秋宮主上次離宮前安排我們的,說小宮主總是話語連珠,放炮一般,恐怕性格浮躁,要我們常給她想辦法服些靜氣的草藥。姑娘吃的這碗漬菜不是野菜根,是聚山上的生地黃也。”


    鶯奴夾起碗裏嚼剩的殘渣心不在焉地看了片刻,轉過頭去尋魚玄機的身影,哪裏還找得到?她也爬下長凳,小跑出廳外去了。


    她想起昨晚魚玄機的一番話——若這同齡少女真是世上唯一知曉她前世今生的人,那這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比她更叫鶯奴著迷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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