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奴從漫著水的地麵上搖搖晃晃地站起,渾身打顫。她摸索到放著存糧的雜亂小櫃,打開看時,酥油已經被庸瑪盡數拿去獻佛,剩下一碗糌粑和兩塊酸酪,台麵上還有一碗被漏下的雨水涮得不再是油茶的油茶,這就是全部的食物了。


    她坐在一旁將食物大口吃完,把那滿滿一碗雨水也喝完,仍然用肮髒的袖子把嘴角擦幹淨,將頭發盤起。做完這些,她掀開簾子大步地走出氈房,再一次向著桑耶寺跑去。


    大雨仍下個不停。


    鶯奴甚至已經知道連自己方才吞咽掉的食物都不是真的,真實的自己也許還沒從桑耶寺邁出半步。如今在奔跑的是什麽呢?是她的某一個靈魂麽?靈魂竟然也需要進餐,會吃下這幻想變成的食物,而每一口吞咽都如此真實,她怎麽能否認自己是活的肉體、是實在的?


    而且正是因為她意識到過去的每一天她都曾這樣度過,卻從未懷疑過自己並非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活人,此時的情景才更添一分驚恐。用雙足跑和用念想跑竟然是一模一樣的體驗,那麽在這一天之前,她到底是在用雙足跑還是用念想跑?


    唯一確定的是,如果這個雨中的她選擇靜止不動,那麽這不知是靈魂還是實體的身體也會真正留在大雨中,會在這崩潰的宇宙裏迎來終極。


    那正是狐奴真正的殺人手段。


    可她又那麽清晰地知道狐奴的本意並非殺人。她一邊奔跑,一邊回憶著方才狐奴對她訴說的一切,雖然分不清究竟有幾分是她的真心、幾分是被自己的心想所扭曲的善意,可她鶯奴的本意也不是將他人想成惡的。


    狐有真正的難處,那種無奈已經從陣法的意象裏透露出來了——哭臉的狐狸、傾盆的大雨、毫無生機的俗世,就好比傷心人做夢,也會夢見這些難過的事情。


    而且在這個大雨幻境中,時辰似乎是不轉換的,這裏永晝無夜。有什麽類似於殺人無數這樣的任務逼得她無法合眼,因此創造出大滅頂祭和永晝雨這樣的夢境來。如果鶯奴的推斷沒錯,那麽狐奴的昆侖山之說就不是編造的,數年前確實有三十六個人在某處進行過廝殺,而狐是其中的幸存者之一。而那場競爭至今還未結束,狐始終害怕自己成為他人的“象”,數年來一直生活在這種震驚和壓迫中。


    她為此痛苦多年,直到決意成為“象”、解脫自己為止;而那成為象的動機,正是那一年看過的鶯奴舍身成仁的畫麵揮之不去,最後說服了她。


    可自己真的有過這樣的經曆麽?包括在幻境中聽益喜旺波提到的長安演法之說,在那個故事裏,她也在舍棄真身。她在為誰舍棄真身?狐奴描述的畫麵裏,自己來到昆侖山時安寧優容,看起來曾被熱心關懷;所以狐奴說到的那個“師父”絕不是秦棠姬,秦棠姬雖然對她也有關愛,但體罰更多,更不會允許她著鮮豔衣裳、戴醒目首飾。這個人不是秦棠姬,自己曾經另有師父。


    鶯奴還記得秦棠姬曾經問過她為什麽身上有練武的功底,她那時什麽都忘了,自然說不出來;但狐奴這樣一提,似乎故事斷裂的地方找回了一塊碎片,她確實跟著某個人學過武功,自己的過去不是空白的。這個人就像狐奴的師父們一樣將她撫養到十餘歲,也像狐奴的師父們一樣讓她去昆侖山赴了約。


    ——隻是那句舍身之語又是誰教她的?


    是那位師父嗎?


    她腦中塞滿了問題,這似是未知卻又隱約有形狀的過去使她害怕,如果自己十二歲死之前是一個和如今完全不同的人,過著完全不同的人生,那她還要繼續追尋那過去的真相嗎?


    按照狐的說法,他們這三十六人其實是三十六名“奴隸”,生下來就活在欺騙中。她現在已經“死”過一次,又靠這不死之身暫時解脫出去,讓其餘人都以為她已經不在世上。如果回去追尋,就等於重新跳進那個輪回裏,狐奴所說的吃象之事會再現於世。而且狐奴口中那名一拳打通自己頭顱的少女,似是獨獨對她有著極強的興趣,隻殺掉她就離開了;如果自己重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裏、如果那名少女也還活著,一定會重新找上門來,還會一拳打通她的頭!


    但那名少女是誰?


    想到這些,她在雨中竟出了一身冷汗。抬頭望到桑耶寺的金頂,明白自己已經一腳踏進此世,接下來所受的一切都有緣由,她已無法強行切斷因果。既然如此,隻能硬著頭皮繼續下去。


    鶯奴在方才就已經想明白了,狐奴即便看起來有善意、做事有苦衷,自己也免不了要與她鬥爭,因此不能讓慈愛釀成災禍。她幾乎從來沒有這樣下定決心去和誰戰鬥,不免傷心;但仍然在冷雨中剝掉身上沉重的裘衣、將厚靴除下,踩著雨水啪撻啪撻地向烏策大殿疾步走去。如果真的要戰,不能讓衣衫限製住行動。


    她踏進大門,烏策大殿內的景象依舊,誰都沒有挪動一分。狐奴依然盤坐在原處,頭顱低垂在肩膀,雪白的帽子已經被衝刷到地上,雨水順著她的額發如珠線一般落下,整個人如同一座雕琢壞了的神像,扔在雨裏被人遺忘了。


    鶯奴借著滂沱大雨的噪聲,輕輕接近狐奴。那女子依舊巋然不動。


    她壓製住心頭的恐慌,伸出手去碰了碰狐奴的脖頸,驚覺對方的皮膚冷得像鐵。她小心地觸碰了一下,又在狐奴的鼻端和太陽穴也試探了幾次,不禁更加恐慌——狐奴也是死的。


    永晝雨境中究竟有沒有人活著?自己也是死的嗎?


    她大駭中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脈搏。無礙,血脈通暢呼吸無阻,然而這探測似乎也沒有意義。問題又回到了最早的步驟,她要如何確定自己所見的事物是“真實”的?


    她不能確定!


    進入永晝雨最早的時刻想到的那個問題也再一次回到她的腦海,如果自己進入這個幻境的同時,狐奴死去,那麽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出來?甚至這雨境中的自己是不是自己,她也不能判斷了。也許那真實的自己還在晴天下,此時已經回到了庸瑪的氈房裏,氈房裏慶祝著小兒的誕生;而這裏的自己則永遠留了下來,將與無盡的雨日為伴。


    那真實的自己會知道她在這裏麽?


    她愈加害怕,在驚慌失措中搖搖晃晃地爬起來,要去烏策大殿的牆壁上找那把被自己丟出去的短刀。她剛剛攀爬到殿門前,一雙穿著僧鞋的腳出現在自己麵前——


    鶯奴抬頭看去,那是靜靜站著的娘定埃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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