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奴回過頭去看那幽暗的雨景,愕然發覺先前的畫麵正被雨水洗褪,好像那血跡和死屍都隻是畫在空中的圖像,經雨一淋就化解了。人們的頭還在脖子上,如今好像隻是睡去,沒有受過任何驚嚇。


    她環視了片刻,恍然明白鐵圍山內的汙穢都是大夢一場,狐奴沒有殺掉任何一個人,她也沒有!她還為此手下留情,隻將人們用力打昏過去,其實毫無必要,在這個幻境裏殺人也沒有罪過,沒有人因此真的死去!


    大滅頂祭中的一切都是幻象,連娘定埃增和益喜旺波都有可能是鶯奴幻想出來的、連桑耶寺也可能是她幻想出來的,鶯奴所見的一切都可能是狐奴的創作。然而若是如此,又要怎麽判斷狐奴方才的一番話是真的?


    從別人的口裏聽來的話,人不能分辨其真假;唯有身處其中才覺得有幾分可靠。但身處其中便是萬全之策嗎?


    鶯奴此刻就身處其中,但她也不知是狐奴使她誤以為看見地獄,還是那地獄真的存在過。


    暴雨仍然不停,狐狸拖著長尾四處避雨,來到狐奴的腋下尋求庇佑。有兩隻狐狸結伴跑到鶯奴的身邊來,驚嚇到了鶯奴,她用手去拂,五指從狐狸的臉穿過。


    那狐狸也不是實體!


    她瞬間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在狐奴法術最高的境界,自己過於浸淫其中,以至於在幻想中感受到了排山倒海的“電”,還因為自信不足而幻想出一場反噬,一切、一切都是她的幻想,一切的邏輯都閉合在了“心想”中,她再也不能區分虛實了。至於此時此刻是真的還是假的,她依然不能判斷,她再也不能判斷了!


    她伸臂去看自己的手,也根本沒有那樣一把沾著血的薄刀;狐奴手上也沒有任何東西。狐狸的幻象逐漸撕裂,充滿了整個桑耶寺的畜生模糊為五色薄霧,在杳杳的尖叫中散去。


    鶯奴迅速站起來,隻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她踉踉蹌蹌地沿著烏策大殿跑了一圈,大喊了幾句,想確認有沒有其餘人還醒著。她甚至想過,隻要自己堅信有人醒著,就一定會有活人走來。但發生在她和這個活人之間的對話還可信嗎?


    雨還不停;鶯奴已經在吐蕃生活過一年,熟知這裏的暴雨應該是什麽模樣,這場雨來勢太猛,而且久久不停,不像平日裏見慣的雨——可能連這也是幻象,她看到的一切都不能確保是真的。


    她又回頭去懷疑方才看見的畫麵——若雨也是假的,那麽被洗褪的屍山屍海是不是依然躺在原地,自己隻是進了另一個幻境?


    她越想越沒有盡頭,自己好像被關進了狐奴的心牢裏。在這個幻境中,她看到的景象全都是自己或狐奴的心想,但也無從旁證這是一種心想——她出不去,也不能判斷自己究竟有沒有出去,在這個幻境裏能找到的證據都不能證明她已經出去。


    假如此時狐奴死去呢?自己是會被永遠關在大滅頂祭的幻境裏,還是解脫出去?


    再這樣想下去,事情將不可收拾,她須得自己想辦法逃出這裏;鶯奴頂著傾盆大雨,扶著圍牆從烏策大殿跑出去,向著鐵圍山牆拚命地跑。渾身的羊毛裘衣都被打濕,重得就像盔甲,好似從雨裏伸出無數雙手將她拉住。


    鶯奴何嚐不知道若從桑耶寺跑出去,所見的事物也不能證明自己已然走出了幻境,但她還有什麽辦法呢?


    假如今日的事情從未發生,她將永遠深信自己活在太陽普照的真實中;今日一去,即便回到太陽普照下,她也再不能確定那是不是真的太陽。狐奴已經從真實上殺了她了!


    鶯奴感到自己受到了極其可恨的侵犯,但絕不是因為狐奴說過的吃人場麵,而是因為狐奴將她賴以生存的許多事物一筆抹消了——然而那更痛癢難忍的不在於她一口否決了鶯奴的真實,而是沒有告訴她究竟是否真實。


    狐是苯教的大德,信仰神靈,堅信彩虹之上有並非虛幻的事物,但降下懷疑俗世的詢問;俗人處在俗世中,從未懷疑過俗世的實在,卻去懷疑欲界之上的境界是否真實。如此對照,狐奴的所為竟然像是真正的天人,鶯奴才是俗人。


    她想到此處時已無限愁悶,怎會有無法解答的問題?而這問題如此龐大,一日不解答它,一日活在它的質問中。狐奴為什麽提出這樣的問題?


    鶯奴在大雨中跑下山坡,摔得發辮都一一散開,發絲黏在沾滿了泥土的脖頸裏。她仍然不顧一切地從桑耶寺的所在逃開去,向庸瑪家氈房的方向狂奔。


    兩者之間隔著一個時辰的步程。她一路卯足了力氣奔走,跑得麵色發白,因為實在頭暈惡心,不得不停下來嘔吐;吐完以後,她抬起手臂,隻是用衣袖和頭發胡亂擦去嘴邊的穢物,接著朝河穀跑去。


    直到這時雨也沒有停下,山穀裏也沒有任何人聲,仿佛除了她以外便沒有人。鶯奴心中的驚慌又開始回來折磨她了,這恐懼捏著她到處摔打,使她想像一隻小鳥一般大叫起來,但又被更恐怖的力量剪斷喉嚨,無法發出聲音。她好幾次因為痛哭而喘不上氣,失去平衡跌落在地上,再被那恐懼逼迫著繼續向前跑去。


    庸瑪家的氈房終於出現在視野中時,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用最後的力氣向之狂奔而去,但又在咫尺之遙害怕看見裏麵的場麵。此時大雨已經衝垮了山坡上的草皮,河穀的河水暴漲,草地上滿是泥水,鶯奴幾乎是從沼澤般的青稞地裏淌著水遊來。如此反常的天氣已經可說是天譴了,如果天空因為山南最後一位苯教大德的意念而降下懲罰,連讚普也不能視而不見。


    鶯奴在大雨中草草抹洗掉身上的汙穢,攀住氈房的支柱,膽戰心驚地掀開那麵濕透的簾子。氈房裏隻有庸瑪母親一人,肚腹還隆得很高,身下墊著的褥子已經濕透了。但她似乎睡著,連難產的痛苦神色也從麵上抹去,變得十分安寧,仿佛無名畫作中,某位在樹蔭下午睡的人物。


    鶯奴又痛哭起來,這個世界也不是真的,大家都睡去了,隻有她醒著。她跌跌撞撞地衝到產床前去搖晃庸瑪母親的上身,出奇的冰冷;冰冷,但還沒有僵硬,好像隻要烤一烤火就會蘇醒,但她反複確認這名女子的死活,心情更加絕望,是死的,腹中的胎兒也是死的。


    她癱坐在漏了水的氈房裏一動不動。假如這也不是真的,那就罷了。如果這是真的呢?但狐奴的那個問題仍在那裏,她不能證明這是真的還是假的。隻要她把這裏當成真的,或許庸瑪母親的身體就會開始腐敗,那桑耶寺中一百五十人的身體也會開始分解。如果一切都成了自由心證,她就是這個世界的神,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她要回去找狐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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