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苴子兵一言不發,押著她穿過重重宮門又繞過庭園。鶯奴始終睜著一雙驚惶的眼,在後宮貴女們的注視下向著庭園深處挪去。她最終被士兵們帶到一間避暑的小舍裏,四周看起來少有人跡,芍藥花和雜草長得一樣高。


    鶯奴被用力推進門內,抬起眼時,隻看見這看似狹小的竹舍裏,早就密密麻麻地列著三排鐵甲苴子兵,手中兵刃寒光耀眼;這滿屋殺機的盡頭,坐著一名衣裳豔麗、麵貌沉靜的男子,年已近不惑。


    這是南詔國的小王、皇帝異牟尋的胞弟——湊羅棟。


    若是平時,看到這樣烏雲壓城般的場麵,鶯奴早就嚇得說不出話了;但此刻的她卻已經和過去不同,想到狐狸此時還留在宮外,急切之情早就超過了恐懼,進門的瞬間,鶯奴就對著座上的小王條件反射般喊出兩個字:


    “狐狸!”


    一位穿著尊貴的下屬立刻對著鶯奴用漢語怒吼道:“放肆!”


    鶯奴心裏一驚。他們早知道她是漢人!


    靜坐在高座上的南詔小王緩緩開口:“你留不住那東西了,阿央枯想要的東西,誰都要不回來的。”他口中所說的是略有些生澀的漢語;卻也不奇怪,這是南詔的王族,王弟兼任外交官,會說漢語乃是份內的能力。


    鶯奴道:“王知道我是誰?”


    湊羅棟露出一個和善的微笑:“我見過你,但那時你還年幼。坐在掌門懷中,麵上遮著紺紗。”


    鶯奴的麵色馬上變得呆滯。


    對方繼續笑道:“很多年不見,你還活著,掌門賭得不錯,他或許能贏。”


    鶯奴的眉毛微微皺起來,隨後揚聲道:“請王告訴我那位‘掌門’是誰!隻要王肯透露,我做了什麽錯事,一定認罪伏法,任憑貴人以國法處置我!”


    湊羅棟聽了她的話,先是露出驚訝的神色,隨後哈哈大笑起來:“你已忘了!你連自家的主人也已忘了,還在這競賽裏糾纏麽?你圖什麽?——你想套我的話,我也有問你的話。你說了我想聽的,再來交換你想聽的。”


    鶯奴不解,自己已經把所有事情都忘了,麵前這位王爺還有什麽能問的呢?


    他沒有理會鶯奴疑惑的神情,身體從王座上微微探出,用一種十分關切的口氣說道:“……你都殺過誰?”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聲音一沉:“王為何有此一問?”


    湊羅棟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隨後對身旁的人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其餘人全都退場。手下不安,但反複看了鶯奴幾眼,確認這女子麵貌溫柔,不像是個殺人的,這才帶隊出去。


    他確認竹舍裏終於隻剩下他和鶯奴二人,身體重新靠回到披著虎皮的座上,用瘦長的手指敲打座椅,慵懶地說道:“鶯奴,你不記得你的主人,這我不去好奇;但你也不記得阿央枯了麽?這是頭很強的水牛、愚笨的鷺鷥,見過她的人都不會忘記的。她很小就來我身邊了,我讓臨近部落的巫醫照顧她的起居;照顧她和蟒。大蟒有多麽難養,她就有多麽難養,從來不肯進我這蓋著琉璃瓦、種著芍藥花的籠子來。你要是見過她小時候的模樣,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鶯奴的語氣就有些悶悶的惱怒:“我沒有見過她。”


    湊羅棟發出一種恍然大悟的笑聲,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你為什麽沒有見過她?”


    鶯奴沉聲道:“小王想必知道那年在昆侖山上,我是第一個敗下陣來的,什麽都沒有看見。”


    湊羅棟頗帶深意地說道:“我不知道。阿央枯的嘴就像她的身子一樣不肯張開,張開了裏麵就是白花花的獠牙,流出來的都是毒汁。她什麽也不願意對我說,隻是無聲地從高山上回來;這姑娘早就不聽我的話了!但四年過去了,她還在那競賽裏不可自拔,見到一個就會殺一個。你瞧著吧,你隻是運氣不好,頭一個鑽進她的蛇窩來。”


    鶯奴十分難受地站在原處,良久,有些躊躇地問道:“她是小王的‘奴隸’麽?”


    湊羅棟立刻睜大了眼睛,否認道:“當然不是的。我怎麽會把她看成我的奴隸?你覺得她像我的奴隸?若是本王的奴隸,情事就輕鬆很多,我要把這條小紅蛇關在籠子裏。但她太強了,會要了我的命;可那樣也不壞,我們南詔女人應當是這個樣子的。”


    鶯奴隻覺得心裏悶悶的,臉上也有些紅,甕聲甕氣地說道:“小王不該對我說這些!”


    湊羅棟笑了起來,整個竹舍都像在為他的笑聲震動,竹縫間發出不同尋常的嘻嘻聲,好像舍外正聚著九百鬼魂。他笑夠了,麵色便漸漸變回最初那種怪異的關切:“——你殺了誰?”


    鶯奴抬起眼,與這位王爺對視片刻,兩者都不肯撤走視線,好像兩把尖刀抵在一起。湊羅棟看了一刻,開口一字字道:“阿央枯的嘴巴撬不開,你的嘴巴也撬不開。但沒關係,總有一個人會說的。等死到剩下最後一個,一定會說的。”


    鶯奴突然開口:“我殺了狐狸。”


    湊羅棟閉嘴沉默了瞬間,然後爆發出歡快的笑聲,鼓起掌來:“妙啊,妙極!蔡邦氏那樣耀武揚威,輸在你手裏,你很了不起。那個人願意花一萬金買你,真是有眼光。”


    鶯奴胸中始終壘著一塊石,湊羅棟越說話,石頭就壘得越高,壓得她快要透不過氣來。她強忍著這股不快,幾乎將聲音壓成了一條線:“王從我處到底想知道什麽?”


    湊羅棟又靠回到那張虎皮上:“聽故事是我應得的回報,我為此付了錢。阿央枯不想回報我,我由著她;但她若是死在某個故事中,也是她的命數;有一天我會從別人嘴裏聽到她的死狀,因為我付過錢。”


    他轉過頭見鶯奴仍然憤懣地站在原地,悠悠說道:“你不明白?我什麽也不要你做,隻是把阿央枯不肯告訴我的事情說上一遍。你說上一遍,我就會讓你走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蝕月編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露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露山並收藏蝕月編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