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奴依然帶著略有些氣惱的神情看湊羅棟的臉。她忍耐了片刻,最後盤腿坐到地上,開始把狐奴對她講述的那個故事慢慢地複述出來。她說得遠沒有狐奴那樣動情,隻是寥寥數語就說到了所謂的吃象之事,湊羅棟在這裏打斷了她。


    “你停停。狐狸有沒有告訴你,吃你的第一個人是誰?”


    她回答:“沒有。”這問題很是冒犯人,可提問的是南詔的小王。


    湊羅棟撚著胡子笑道:“是阿央枯。你講故事並不認真,我不知道你是在敷衍本王,還是知道的信息太少。現在我將細節告訴你了,你從頭再講一遍。”


    鶯奴顯得更加鬱悶,說道:“我不願。”


    湊羅棟道:“你需知自己不說,也會有別人來說。如果這講故事的最後不是你而是別人,就意味著你輸了競賽。如果你贏了,還會不得不將這故事從頭到尾講好多遍,如果講不好,你會吃苦——阿央枯就是因為不肯講故事,即便贏了也會受難。”


    鶯奴又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重新開始講。她複述一遍,不僅僅是講給湊羅棟聽,也是講給自己聽,以此梳理故事中她過去可能遺漏的地方。足足小半個時辰過去,直講得口幹舌燥,所有記得的細節她全都講完了;湊羅棟聽罷,不置可否地露出一個深奧笑容,用手指繼續敲著虎皮的座椅,良久後說道:


    “還不夠好。”


    鶯奴的目光已經變得委屈起來,她的眼睛裏露出一種不可置信的疑問神色,身體也情不自禁地向前傾著。她能說的全都說了,除了未曾透露自己的師父是秦棠姬以外,記得的多數事情她都事無巨細地講出口了;這樣都還不能讓他滿足,他究竟想聽到什麽?


    湊羅棟朝著她雙瞳的深處看去,淡淡地說道:“坐在你對麵的是個聽故事的人,不是史官,沒有史官會穿這樣的好衣裳、戴這樣的翡翠。我們想聽的難道是史書裏的話麽?”他自問自答地搖搖頭,隨後續道,“我不要聽你猜測自己是洛陽還是長安的漢人,我也不想知道狐狸是哪裏人;我甚至不會追究他是男是女,他最好既男又女,又何妨非男非女——鶯奴,不如現在由你來坐一回我的位置,我來替你講阿央枯的事吧!——這故事或許有朝一日也會通過你的嘴傳到別人那裏去,我不想你到時連一字都說不出,讓阿央枯淪為慘慘‘手下敗將’四字,我會不高興。”


    說罷,他從王座上飄然而下,走到鶯奴麵前,將她從地上一把拉起。鶯奴驚惶中被摁到了虎皮椅上,身體都還沒坐穩,麵前的異國之王已經悠然開口:


    “鶯奴,你從哪裏來?”


    鶯奴麵上的惶惑更深,她最不明白的就是這一問。然而狐奴也早就說過,誰又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一切往事都來自於他人之口,誰也沒機會看到自己從彼世降臨此世時的場麵,不明白自己從何而來,不明白自己為何在此。


    湊羅棟接著問道:“若有人問起來,你該怎麽回答?”


    鶯奴張著嘴,但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便不急不緩地開頭:


    “我們南詔國北方有一座出名的深沼,所有的彩雲和毒蛇都是從那裏爬出來的,沼澤的草叢裏堆滿了雪白的蛇蛋。運氣不好、一直沒有子嗣的男女,會在新月時跋涉到那裏去,在毒蛇的巢穴邊上求子,並且拿走一個蛇蛋;如果得了孩子,就把小蛇還回來,如果失敗,就把小蛇殺死。


    “我的妻子與我不乏子嗣,但想要一名女兒。日夜苦盼,到了我們成婚滿十年這天,我的愛妻帶著我前往求子的蛇沼,向毒蛇祈求得到一名小千金。我與她虔誠祈禱、在水邊熱切歡愛,等到夜色褪去時分才穿衣離開。我這位結發的進武王妃涉水去草窠裏撈取蛇卵,在那時手腕被蛇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已來不及知道她究竟有沒有如願懷上女孩兒,三日後她就淒慘死去。從那枚蛇卵裏孵出一條赤色的蟒,蟒的嘴裏含著一個小嬰兒;阿央枯就坐在那蟒蛇青灰色的信子上被吐出來。


    “她生下來,講一種外族的語言,與我們不親密,隻和紅蟒一起躲在幽僻處。他們是同卵所生,如同一對姐妹。阿央枯受了委屈,就躲進紅蟒蛇的牙床裏,蟒蛇則躲進水溝裏。


    “我的王妃之死換來一條紅蟒蛇和一個不會說白語的小丫頭。我當然想將他們養在宮中,可是人人都把王妃的死遷罪於他們,我不願他們受這樣的責備。我的皇兄準備攻打唐朝的劍南道,我也要出征,無法將他們留在身邊,因此送到了附近部落裏。


    “等我回來,國都從太和城變成了羊苴咩,王宮已經被封了起來,家仆們都搬到了別處。皇室費盡辛苦終於在羊苴咩城安定下來,我想起了阿央枯和她的蟒蛇,到山中尋她,她已成了俏麗的少女。我邀請她到首都去,請她住在鋪著絲綢的帳子裏,她不願意。這些老土的部落長老們將她也教育得不解風情了,我因此降罪於他們,但已經長大的女人不會再變回小孩了。


    “我帶走了她的紅蟒蛇,因為蟒蛇沒有毒牙,力士將它裝在筐裏背走了,阿央枯因此不得不跟到羊苴咩來。她成了五尺高的女人,無法再躲回姐妹的口腔裏,要想躲著我,隻能靠自己的雙腿逃開。我們將蟒關在水晶的箱子裏,替它用絲綢擦身,以香水滋潤,將它周身填滿芍藥花;但它沒有享受照拂的福氣,死了。


    “紅蟒蛇死時,阿央枯頭一次同意委身於我,條件是讓我做下保證,無論花費幾何、拿什麽做貢品,都要永世供養紅蟒蛇的魂靈。不但如此,她還要令它死而複生,要求我找到一條更為龐大的紅蟒蛇送到她麵前。


    “我從北方的沼澤為她引來一條血紅的母蟒蛇,紅得好比丹爐裏飛出的紅龍。她見了紅龍蟒蛇,將它關進盛著死芍藥和姐妹屍身的水晶籠,看著它將屍體一口吞進腸裏。阿央枯回過頭來笑道:‘這就又活了,又能動了!’她前夜已經獻身於我,以此換回了她口中蟒蛇的複生,認為已經仁至義盡,所以帶著紅龍蟒蛇,沿河離開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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