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奴聽到這裏的時候,那不快的感覺已衝上頭頂,忍不住低聲說道:“可她如今也不過十五六歲罷了!”——若湊羅棟納她更在昆侖山一戰之前,那她其時不過十一歲而已,這個年紀就做了女人,實在太嚴苛了。


    湊羅棟在原地踱著步,抬頭看了她兩眼,露出十分溫和的笑容:“這又如何呢?我不信這世上哪個主人對自己的女奴不抱著幾分憐愛。你也有自己的主人,曾坐在他的懷裏,他難道不曾疼你?”


    鶯奴的臉登時變得通紅,她用慌亂的聲音說道:“我已忘了。”


    湊羅棟因而回應道:“你不該把主人的恩情也忘了。需知道你活到今日全靠他的慈愛,連性命也是他的、功夫也是他的;你的美貌和青春難道隻是你的東西麽?那也是他的。奴隸殺掉主人是最不應犯的禁令,其次是忘了他。”


    鶯奴心中的那陣不快又浮上來,而麵上的紅潮逐漸退去。她沉默地垂首坐著,望著湊羅棟來回邁著的步子。


    那位主人究竟是誰?湊羅棟說那是一位“掌門”,蔡邦氏的公子則說那是蝕月教的人,益喜旺波則提起過在長安見過她身邊有一位麵貌美麗的公子。她的主人是這樣的人麽?


    鶯奴還陷在混亂的思緒中,對方已開始繼續講述阿央枯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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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本來帶著蟒蛇頭也不回地從王府逃出去,欲圖不再見我。可她馬上發覺這是行不通的,紅蟒蛇不是牛和狗,不吃草、鼠和稻穀,紅蟒蛇吃的是山羊、犀牛和大象。你若是見過我們國家的茫蠻人,就知道水田裏勞作的不是水牛,而是耕象,這樣的耕象它能一口吞掉一頭;紅蟒蛇的腰粗壯得像盤龍柱,平時不吃到羊和馬就會發怒。


    羊苴咩城什麽都有,她可日采十頭羊、月購一匹象,隻要她有錢,羊苴咩城什麽都可以賣給她,這就是我們的都城。可她沒有封地也不是王族,既不做官也不經商,什麽都買不起。她才十一歲,能用什麽去換錢呢?我已給了她一條明路,她不明白就是在裝傻。


    所以她最後回來找到我,提起我與她的約定,這約定仍然有效。可阿央枯就是整個雲南嘴巴最為堅硬的魚鷹,哀牢山裏最難馴服的野豬,即便答應我的要求,她也可以隨心所欲地不履行約定。我每月供給她五袋黃金之數,這已遠遠超過了我正宮妻子的開銷,惹得女人們為之妒火燃燒;但她每月收著這樣多的月俸,卻很少來我的寢宮,總是很不樂意服侍我,我若不滿,她還會生氣。


    阿央枯拒絕起我來,就像狸貓弓起背對著人叫。她聲稱已經學會了操縱生死,隻等著一個機會,要我小心自己的言行——你相信麽,她原是一個奴隸,卻敢這樣對我說話!她說自己能喚回已死的靈魂、打破生者的桎梏、令幻象九九歸一,一切活在世上的東西都要留心她的喜怒,不要在她這裏招惹是非,這其中也包括我。


    我了解她的能力從何而來,因為她來自北方的求子沼澤,我當初用正宮進武的死換回了她的生,她就是站在死生邊緣的那位女神,誕生的那一刻也開啟了死的門;但她所說的喚回死者之靈究竟是什麽能力,我一直存疑。


    阿央枯不在王府的時候,就隱藏在羊苴咩城外的樹林裏。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樹林的哪一角,她很可能就和蟒蛇一樣盤桓在高枝和淺水邊睡眠,這小女子的行蹤就連高山上的猴子也摸索不透。她整月整月地躲在不見天日的無人之處,為那操縱生死的法術廢寢忘食,能避開我一日就是一日。


    我生了氣,派人去城外搜捕她,隻能在昏暗的樹叢裏找到堆積如山的白骨,那就是她和蟒棲息過的地方;蟒能聞到生人的氣味,早早就帶著她逃開了。


    除了白骨,他們棲息過的地方總是擺滿了瓦罐。我認識這些瓦罐,巫醫們飼養毒蛇和蠱蟲用的就是這樣的瓦罐,身體大而罐口小,砸碎就會迸出成千上萬的毒蟲。那些罐子都已經被打碎了,我不知阿央枯把裏麵的毒蟲弄到了哪裏。我的苴子武士再勇猛,也害怕無孔不入的毒蟲,對阿央枯的忌憚更深;我命他們潛入到沼澤和湖水裏去找她,他們不肯。你可知道雲南的毒蟲有多麽毒?我的妻子就死在它們的口裏。


    在山裏搜不到她,隔月她來王府取錢的時候,我終於守到這條小蛇,將她拉到花園裏無人的地方;這姑娘馬上露出惱火的神情。


    我拉著她的手告訴她,她若是等著那施展生死法術的機會、等著驗證自己的實力,那這一日馬上就要來了。這命中注定的一天是見龍二年的三月十五,此夜昆侖山上將升起瓦罐大的血月亮,這就是她的夜晚。


    她從我處得到這個消息,什麽都沒對我說,第三天就帶著紅蟒蛇匆匆趕赴昆侖山,坐的是我們南詔最俊麗的馬匹;紅蟒蛇單獨乘著一駕牛車,肚皮盤在碧綠的織錦上,沉得就像一座金山。


    你那時幾歲了,鶯奴?十一歲,十二歲?我這小紅蛇隻有十二歲,她竟從昆侖山活著回來。


    我也不知她是何時回來的,但終於又在羊苴咩城裏悄悄捉住了她,向她詢問山上的情形,她不願說;我哄騙她許久,用珍珠和寶石賞賜她,她都不講一字,但露出一種十分憤懣而仇恨的眼神。


    但我也不能逼迫她,起初是因為憐愛她,直到今天我又看到你,鶯奴!從今天起,我若是不再逼迫她講述當夜之事,那是因為我害怕她的法術。她能起死回生,因為我看見你站在這裏。


    可你要是以為我會舍不得她繼續在這競賽裏遊戲,那就錯了,因為我是她的主人。她整天說要殺死我,要用武力打敗我,那都不能改變她是我的女奴這件事。我為她的命付了錢,她活著就是為我提供娛樂,而你也一樣,鶯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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