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奴聽她傾訴,聽到這裏的時候已經一點都不驚訝了。阿央枯正是雲南最蠢笨的野豬,在傷心和掙紮的盡頭就要做出傻事。可是鶯奴在她說到最後時都沒有想過,羊苴咩城的大火是因為她向湊羅棟透露了秘密,所以才被點起的。說到底,她才是這火藥的引信。


    她回頭想了想自己無意中在羊苴咩城犯下的罪過,這還隻是過去了短短一天!


    首先便不該去看鬥狗比賽,更不該去賭狗,萬萬不該在最後阻攔阿央枯買狗。隨後不應屈服於人走進王府,更不該對湊羅棟講述故事,最不該聽完湊羅棟的話卻沒有殺他。不應帶著人闖進樹林裏,不應殺無辜的人,不應將人從城外帶進城內……非要將她這一天的決定都寫下來,便沒有一個決定是對的,所有的決定串聯起來,最後釀成這樣的結果。


    鶯奴此時還未發覺蛇奴的手已經鬆開了她的小臂,隻是覺察到她的聲音變得越發低落。她將另一隻手從粘稠的蛇唾裏拔出來,想將蛇奴拉到自己身邊的時候,才發覺她的手已經不在原處了。


    鶯奴害怕她鬆手而去,因為方才聽她講述這些故事的時候,鶯奴就已經猜到她想要棄權了。並不是在遊戲中棄權,而是最終完全完全地放棄了繼續掙紮——在鶯奴聽到她說出“蟒蛇已經不是姐姐,蟒蛇就是我,我成了蟒蛇”的時候,就已經極其強烈地預感到,她馬上就要成為第二個狐奴了。


    紅龍巨蟒這一雙愚笨的眼睛,就是她的眼睛。


    鶯奴一邊探出手去摸,一邊喊著阿央枯的名字。從不知何處傳來蛇奴惆悵的歎息聲,似乎已經離鶯奴很遠了。鶯奴無法在這寬狹不平的地方分辨聲音的來處,於是心急地站起身來,先是大喊了幾回,隨後用力敲打著紅蟒蛇的牙床,央求它將嘴打開。


    紅龍蟒蛇發覺了她的信號,遲鈍地將冰冷的蟒嘴張開,外麵是更為寒冷的春夜。她們已經來到了羊苴咩城外的樹林,遠處的火光變得渺小而零碎。月亮仍然高懸,蟒蛇張開嘴,月光便落進牙齒的縫隙裏。對早已習慣了幽暗的鶯奴來說,這月光甚至有些刺眼。


    鶯奴立即轉頭去找蛇奴的影子,然而目之所及卻找不到蛇奴在何處。她的心情越發焦慮,因為她已經想到了蛇奴可能的去處,但那又怎麽可能!


    她仍然高呼著阿央枯的名字,在蟒蛇的牙床上翻找了一回。她的雙腳差不多是涉在沼澤一般的唾液裏,這腐臭的液體隻要沾到燒傷的皮膚上,不出一刻就能讓人痛癢欲死。但鶯奴並不放棄,用手腳在這幽暗的沼澤裏劃動著,看蛇奴是否藏在了某個貯水的肉坑裏。


    然而伸出手去尋找了片刻,還是不見蛇奴的蹤跡。她心中那個預感越發強烈,以至於再也不能對其熟視無睹,終於朝著蟒蛇的咽喉攀爬過去。蟒蛇的口腔很長,納著一條極長的信子,如同一條通往終極的林中小徑。


    自己也曾從這條咽喉裏滑落下去過嗎?


    還沒有走到盡頭,鶯奴敏銳的眼睛就已經發現了蛇奴的形跡——她向口腔的深處靠近幾步,腳下便忽然長出如同水草一般的細長異物,踩上去就像綿綿的薄毯。鶯奴幾乎不用蹲下身去檢查,就知道那是蛇奴的長發。


    ——那是她從蟒蛇的咽喉裏滑落下去之前,被唾液打散的頭發。


    鶯奴饒是知道阿央枯如果選擇自盡,一定會選擇這種方法,可在這一刻卻還是驚恐地大喊起來。她一邊喊著“阿央枯、阿央枯,快些回來”,一邊伸手去拉扯那浸在唾液裏的頭發,但抓住頭發的第一瞬間就發覺另一頭什麽都沒有。


    蛇奴在滑下去之前,還把自己的頭發切斷了。因為姐姐的頭發曾經繞住了蟒蛇的喉嚨,她知道這件事。


    鶯奴劈劈啪啪地踩著水摸索到蟒蛇的喉頭,隻要再多走一步就有可能會順著險崖似的喉關落進深淵蛇腸中。她蹲下身來張望了一眼那漆黑的深井,被一股極大的絕望掐得喊不出話來。這裏月光無法照到,她已經看不清底下都有什麽,隻能發現蟒蛇黏滑的食管上沾著什麽東西,正隨著蛇身爬行的震動而微微搖晃,很快就會被抖落下去。


    她立即不顧一切地伸手去夠那東西,幾乎滑到蛇腹之中。鶯奴的手隻是剛剛摸到這件東西,她就明白了這是什麽。那是一隻用苗布精心縫製的人偶,但現在已經又破又爛;她還在疑惑此物為何會粘在食管上不落下去,翻過來便發現人偶的身上插著數百根銀針,像是這人偶的主人用盡了全力在祈願誰的康複。


    看到此物,鶯奴才徹底確認阿央枯已經落進了那個深淵裏,她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我也要在羊苴咩城放一把大火,想問問王爺是發怒還是喜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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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鶯奴不可能跳進這漆黑的蛇腸裏去救蛇奴,因為她不知道怎麽活著出來。她掰著蛇信,繼續向裏麵望了片刻,就在此時,蟒蛇忽然抽動了一下喉嚨,幾乎把鶯奴的身體整個摔進食道裏。


    她嚇得立刻抱住了蟒蛇突出的牙齦,沿著牙床朝外攀爬出去。蟒蛇方才突然的一抽並非偶然,它像是真的感到不快,連頭都開始搖晃起來。鶯奴都已經快要爬到蟒蛇的巨口外,眨眼又被狠狠甩回嘴裏,她恍惚中感覺自己的大腿骨都被摔得雙雙折斷,隻是今晚所受的內外傷已經多不勝數,她對除了死亡之外任何傷痛都已經無所謂了。


    她曾經在饕餮潭內與千年巨獸鬥智鬥勇,麵對這條蠢笨的蟒蛇她並不害怕,她隻是隱約覺得蟒蛇忽然瘋癲的模樣有些可憐。蟒蛇好像十分痛苦,嘴巴忽開忽闔,前後左右地揮動自己的頭部。


    鶯奴的心中馬上浮現了那熟悉的場麵——如果吃掉乙物,甲物的身體便會成為魂靈的容器,乙物則借著甲物短暫重生的話,那麽此時正在痛苦翻滾的紅龍蟒蛇就是蛇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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