蟒蛇真的成了阿央枯本人了。她此時應當已經落到了食道的底部,瞬間就會被泛著酸味的胃液殺死,變成泡沫和碎屑。


    鶯奴哭著躲在蟒蛇缺了一顆牙的肉槽裏。她下了決心要將蛇奴從輪回中救出,最終隻是得到這樣的結局。阿央枯也落進深淵去了,狐狸也落進深淵去了,她誰也沒有幫到。


    而且若是再讓她遇到下一個、再下一個,她自己又會不會落進深淵去,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蟒蛇還在痛苦地搖晃著身體,將鶯奴從那藏身之處甩了出來。這一摔之下,鶯奴直接從大張的蟒口中飛了出去,整個身子拍在三人合抱的大樹上。她連著聽見數下骨折的聲音,落到地上的時候,發覺自己一雙腿已經被摔成了幾截。肌肉失去了骨頭的支撐,軟綿綿地扭曲著,現在的她看起來已經像一條長著雙尾的蛇了。


    但她早就覺察不到任何痛感,甚至在這樣的重傷下,還稍稍慶幸著手臂的骨頭還完好無損。鶯奴抬頭看了一眼正在劇烈晃動著頭部的蟒蛇,它仿佛中毒一般機械地來回撞擊著兩旁的大樹,將樹林掃出一片扇形的空地來。就這樣反複拿身體掃了一會兒,更是把肚皮整個翻卷起來,長尾所及之處一片狼籍。


    蟒蛇不能發聲,無法用痛呼表達自己的煎熬;但這龐然巨物的掙紮,就像天神受苦而卷起海上的波濤,這巨浪能使海底為之震動、令雲霧為之下雨。


    難道阿央枯是一顆能使人入喉即死的毒藥嗎?


    鶯奴支撐著身體向遠處爬了一段,使自己落在安全的地帶。她在遠處繼續看了蟒蛇一陣,不知是快要被毒死還是翻滾得累了,它逐漸停止了搖動和伸縮,一雙鮮黃的眼睛睜開,向鶯奴這方望來。


    鶯奴吃了一驚。如果蟒蛇不死,還想要攻擊她的話,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態是無法抵禦的,隻要蟒蛇用信子輕輕舔她一下,她能馬上斃命。但比起如何死,她更好奇自己是否會死。如此驚人的巨物為何會對如同螻蟻一般的食物感興趣?蟒蛇會吃她麽?


    若是已經長到這麽大,世上什麽肉畜都已經喂不飽它,馬也不能,牛也不能,象也不能;它隻能靠著風、溪水和月光為食,這才是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食糧。


    長到這一步,蟒蛇就應當變為神。


    於是鶯奴一動不動,停在那裏與蟒蛇對視著。巨蟒的眼神變得安靜,仿佛阿央枯也能被馴服。它休息了片刻,便開始挪動身體,肚腹在亂橫著殘木的林地上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


    鶯奴這才明白蟒蛇方才並不是盯著自己,而是想向著她身後的那方深湖爬去,那附近大約是它與蛇奴常常棲息的地方。


    她忍受著錐心蝕骨的劇痛向一旁挪動,生怕自己擋在了蟒蛇的路上;她的雙腿軟得不能屈伸,隻能靠上半身拖著。她這爬行的模樣也像是一條小蛇。任誰都不可能對此等巨物不敬。若是被這樣披鋼戴鐵的神踩一腳,她就會當場死去了。


    鶯奴喘著氣躲到大樹後麵。身體才靠住樹幹,蟒蛇的肚子就擦過了她方才的位置,向著更遠處爬去。鶯奴也想去看看這樣的神靈會棲息在何處,所以趁著蟒蛇還未徹底離開,抓住了它向自己藏身之處甩來的尾尖,用力攀著它的鱗片,隨它一起靠近湖濱。


    蟒蛇爬行時,尾尖擺動得最為厲害,但所幸鶯奴的雙臂沒有受傷,還能勉強支持她停留其上。她咬牙堅持到蟒蛇的身體靜止下來,抬起頭看時,發覺它盤臥在了湖邊的草和沙裏。


    它緩緩盤攏身體,將尾尖收納在了身體的中央。鶯奴攀在尾上,就像安坐於王座一般,俯視著這蠢笨的神。隻見它安然躺著,把巨大的頭伸出在外,對著雪白月亮呆呆遙望。蟒蛇看起來如此安靜,鶯奴本以為它在休息,但片刻之後就感覺到一股怪異的顫動似乎正從它的體內傳來。


    她如今身上的骨頭半數都碎了,疼得無法移動身體,更不能離開蟒尾去看底下的情形。這陣詭異的顫動從蛇腹中綿延不絕地湧來,像波濤一般起伏來回,她甚至能感覺到蟒蛇渾身的肌肉都在收縮著;但她用盡全力伸出頭去探看,仍然找不到這陣波動的來源。


    這樣的波動持續了快有小半個時辰,才漸漸變弱。那之後蟒蛇又在沙裏呆了一陣,慢慢地鬆下身體,頭顱擺了一擺,朝著湖中探去。它一將盤卷的身子解開,鶯奴就隨著尾端被甩回後頭。她的身體被巨大的慣性拉扯著向後撕扯,用了最大的力抓住尾上的鱗片,才十分驚險地保持了平衡。盡管危急,但她還是首先轉頭去看它方才躺過的沙坑,想知道方才那陣詭異的震動究竟是怎麽回事,隻看見白砂上殘留著洪水般晶亮的黏液,底下是山丘般雪白的蛇卵。


    鶯奴在看見這一幕的時候,驚異得手都快要抓不住鱗片,差些從蟒蛇的尾上滑落下來。她這才忽然想起阿央枯說,蟒奴去世的時候,便是懷著孕的。


    五年懷胎,她終究把這一胎生下來了——隻不過不是有手有腳的王子,而是一生都隻能用肚子行走的爬蟲。


    蟒蛇產完卵,休息夠了,便悠悠地向著湖水裏遊去。鶯奴知道有蛇蟒會遊水,但不知如此龐大的生物要如何浮於水上,於是始終緊抓著它的尾巴,想要看看它該如何行動。但蟒蛇入水,似乎並不打算從水麵越過水去,而是慢慢浸到了水裏。鶯奴抓著它的鱗片,自然也隨之潛入湖中。


    她從兩年前在聚山的深潭裏就知道自己在水裏可以呼吸,因此並不害怕;她怕的隻是這水中太過幽暗,她會跟丟了蟒蛇。


    但她還從來不知道蟒蛇也能潛入水中。


    它入了水,身子在湖中舒卷擺動,宛若蛟龍一般。大約潛到水麵上的光線足夠幽暗時,鶯奴便不能再分辨蟒的去向。還在擔心自己會被它帶去湖底,而那裏或許就是未知的地獄;正在這個時候,她發覺蟒蛇的身體開始怪異地卷了起來,而這個動作絕不是遊泳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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