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是農忙時節,不管是漢人還是蕃人蠻子,國內都在忙著耕種,兵力並不充實。以往吐蕃犯唐,最愛挑秋高馬肥的時候,此時唐朝境內的農人已經將糧食種熟,隻等著收割進倉,吐蕃人便帶著萬人大軍騎馬而來,將安西地帶一掠而空,還要順帶擄走漢人男女作為奴隸。朝廷深知吐蕃人的惡習性,所以每到了秋季,就會加重戍防,連遠在北方的長安城都要禁嚴。


    與這種陣勢比起來,現在這寥寥的駐守已經算不得太嚴格。可是鶯奴在有記憶的這幾年裏,隻在師父當上教主的那一年在長安街頭聽到過大軍入城的呼號聲,除此之外從來不知兵為何物。雖然她身上的功夫遠比整個軍營所有人加起來更高,可這戎裝駿馬代表的不單單是高強的武功,而更是一種嚴肅的權力。


    鶯奴從未從師父口中聽到過她講起上一代教主黃樓的故事,但她畢竟是一代蝕月教主,即便從師父那裏聽不到信息,她也早就在街頭巷尾零碎地偷聽到過那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如果要鶯奴來說,蝕月教主已經是她能登上的最高寶座,身為女人若是再要往上,那就隻有皇妃皇後、郡主公主,而郡主公主的身份是隨著血緣傳下來的,她已經沒有希望;皇妃皇後又隻是後宮的官員,雖然擺脫了平民的身份,卻又跳進更大的牢籠。所以撇除這兩種人,蝕月教主當真就是她所知道的權力最大的女子了。


    在師父之前的這位教主不是漢人,是一位雪膚藍眸的夷女,名字也取天國之花的含義,譯作黃樓;她的教主身份是靠自己一步步從血戰裏拚擲出來的,做上教主的時候,在軍中的戰功也已經抵得過一員大將。可是做了教主又如何呢?


    做了教主,她仍然被排除在軍銜之外,得不到軍隊和朝廷真正的承認,為李唐贏回的每一寸土地都不計她的軍功、為戰爭流掉的每一滴血卻都是她自己的。那種“權力”對她來說始終是遠高於她的雲上之城,她就算是頂破了天,那片雲仍在她的頭上。也許黃樓教主也早就看開,並非是為了飛上青雲、而是真心懷著一腔忠誠在替唐軍作戰的,然而蝕月教裏那麽多凡夫俗子又怎麽會了解這種心情,到最後人人都將她的衷心曲解成對權力的渴求了。


    一旦被曲解,什麽解釋都是錯的,更何況黃樓不善言辭。隻要她繼續堅持,大水必然覆舟,師父一箭捅死她隻不過是最不重要的一步。師父是做了那個最難做的惡人,就算沒有師父,黃樓教主還是會一敗塗地的。


    自從聽過黃樓教主的事跡,鶯奴對軍事總是有些忌憚,不管是求軍功也好,辭軍功也罷,隻要和這股權力有了來往,難免被人誤解。她能理解二代教主李深薇所作的某些決定,但對三代教主黃樓的一切卻不得不敬而遠之,一半是因為師父,一半是因為黃樓此人就代表了她們與這權力博弈時難以避免的失敗。


    不過話說回來,那些教主們都已經離她太過遙遠,如果一兩年後她自己接手這個教派,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或許教中早就已經沒有見到過初代教主武殘月真身的老人。就算不去說近三十年前的往事,隻說見到過李深薇真身的三代老臣,可能也隻剩那麽三四人了。鶯奴對這些女子的認識都很缺失,蝕月教對她來說根本就是個陌生的教派。


    她雖然不夠了解這個組織,但最少最少還知道蝕月教能有今天是因為李深薇。她將蝕月教做大,功夫高強是極小一部分原因,最大的原因是在北方受戰亂侵擾最嚴重的那幾年,將蝕月教從長安遷到了江南。換句話說,李深薇這樣一個功夫高強性子剛烈的教主,功成名就的秘密就在於躲開了那股“權力”。這聽起來或許極其諷刺,但這就是她極受敬重的原因之一。在她在位的那些年裏,她始終十分謹慎地不與官兵來往。


    而這位受人敬重的教主功高蓋世的原因之二,便是她做交易的才能。鶯奴當然還不知道,自己目前參與的這場競賽,最早就是由李深薇資助的。所有來購買奴隸的主人,都會因這場競賽與李深薇結識;因為這賭博對他們來說隻是娛樂,所以不會有誰因輸贏而結仇,人人都是帶著笑容來見她的。通過遊戲而收獲的極其珍貴的人脈是莊家最大的盈利,而在遊戲中收回的金子隻是微不足道的好處。


    這樣的交易,李深薇做過很多,遠不止鶯奴這三十六人的買賣;她早年行事不計善惡,賺到盆滿缽滿的時候才開始留心做事的後果,師父頭頂上的那個觀音痕就是在李深薇做教主早年時留下的。如果沒有人敢替這位教主記錄得失,至少隻要師父還帶著那個紅痕活著,這印記對李深薇的良心就是一種譴責。


    假如鶯奴知道這些事,以她的心智,馬上就會明白黃樓和師父都做不好教主的原因,就是她們都不是商人。蝕月教主必須是一名商人,而蝕月教裏迄今為止有交易手段的人隻有李深薇和霜棠閣主上官武。


    如果換成鶯奴來坐這張寶座,她還能展示出那白手拚出一袋貝幣、一張虎皮、一條金鏈的能力嗎?因為做教主不是以物易物,許多的交換是蒙蔽了良知才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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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鶯奴已經立定在軍營前。此時向著軍營走去,要麵對的就是那股禁忌的權力。


    她靠近營帳,立刻就有兩名執戟的軍人走上前來盤問。鶯奴向其行過漢人的禮儀,抬起身說道:“我是從長安到南詔傳道授業的道姑,足年而歸,往長安回去。望軍士放貧道行。”


    兩人看她打扮、聽她介紹、辨她口音,都看不出她在說謊,然而鶯奴的年紀看起來又實在太輕了,絕不像是能到南詔傳道的高人。兩人因此猶豫了一番,說道:“仙人為何獨行?路長豈非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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