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奴看到這名女道士的麵容,立刻就明白了蒙皚曾說那留下八隻香爐的驪真人是誰——麵前這名先生氣質遺世獨立,正是絕美驪馬化作的仙人;她還應有一個名字,叫做驪奴——


    鶯奴看著驪奴的臉,此時此刻無比明白當初狐奴說的一句話。他說這三十六名奴隸見到彼此,能看見對方麵上無形的炮烙,在第一時間就能分辨出彼此的奴隸身份。她起初不懂狐的意思,但越是走進這個競賽,越明白他含義所指——奴隸的身份不是天然的,而是後天的。隻要鶯奴將自己也歸類於他們,奴隸的烙印自然也降臨到她的頭上,對同類的共鳴和相憐會讓她第一眼就認出對方的身份。就算驪奴已經成為遠離塵世的真仙人,鶯奴還是能一眼看出她麵上的不安定。


    那是經曆過昆侖山之夜的人不能擺脫的不安,成為過奴仆、玩物、道具的人也不能擺脫它;被幽禁、毆打、洗腦過的人,被玩弄、欺騙、壓迫過的人,扭曲的人,誰都不能把這表情從臉上洗掉,那就是他們的烙印。


    鶯奴口中“驪奴”二字都快要脫口而出,對方首先半垂著眼簾,淡淡地吐出三個字來:


    “你來了。”


    她的語氣,聽起來就好像早就知道鶯奴會來。而此前遇到狐奴和蛇奴的時候,他們露出的表情都是驚訝的。驪奴沒有為見到活著的鶯奴而吃驚,這反倒讓鶯奴自己吃了一驚。——對方認得自己,那就說明在昆侖山上,驪奴看到過她的登場,而那大半也意味著她親眼見過鶯奴的頭被另一位靈奴打穿。


    她都見過,然而她不吃驚。


    鶯奴張口結舌,驪奴便繼續說道:“狐也死了,蛇也死了?”


    鶯奴更是震驚,呆了片刻,微微點頭道:“死了。”


    驪奴麵無表情地捋了捋拂塵,十分平靜地續道:“我們這三十六人終於所剩無幾了;怎麽樣,你活下來了,開殺戒了嗎?”


    鶯奴不想回答她的話。真要說起來,她兩度殺人都是迫不得已,沒有一次是完全出於自己的意願。如果在蜀蠻邊境的一念也算破了殺戒,那才是她的第一次。然而真正動了殺心的時候,她卻並未殺人。所以這罪孽到底要怎麽計算?


    驪低頭看了看鶯奴緊閉的雙唇,莞爾笑道:“殺過人了?掉進那遊戲去了?”


    鶯奴仍然不說話,隻是盯著驪低垂的眸子。她的目光本身就像一種質問,其餘人看不出質問的內容,唯有與她們一樣的奴隸能夠明白鶯奴目光中所含的問題是什麽。驪奴明白她目光中的問題,露出似是無奈的麵色,彎下腰來解她腳上的鐐銬。鶯奴的眼睛緊緊盯著她伸向鎖扣的手,那雙手裏空空如也,但在靠近那具鐐銬的時候,鎖鏈忽然發出輕微的震動聲,再由她的小指一撥便應聲打開。


    驪替她解開束縛,便緩緩直起身來,一邊用眼神示意她起立。但鶯奴的視線像是被粘在那雙手上,絲毫看不到驪奴的示意。她曾經見識過幻化萬物的法術,也見過控製人心的蠱毒。饒是如此,還是對這畫麵感到困惑,因為驪奴的這種武功虛實兼備,既不是拳腳功夫,也不是幻術。這種類型的功夫,更像是師父教給她的“電”,或是池小小的“氣刀”,然而又比這兩種都要精準,能夠殺死一匹健馬,也能夠解開機關。


    鶯奴的眼睛還不能離開驪奴的手指,驪奴隻能輕輕呼喊了一聲,將她從呆滯中喚醒。她被這輕輕的喚聲震醒,抬頭去看驪奴的眼,對方正用一種看待異類的眼神看著她。


    驪奴就這樣看了她片刻,開口回應了鶯奴用眼神提出的那個問題:“不必問我任何事情,我什麽也不會回答你的。”


    鶯奴翻身起來,急切地說道:“我不問與你有關的事情,我也知道你不想殺我!”


    驪奴的腳步稍稍停頓,回過頭來看她:“此時這麽說未免太早了,鶯。”


    鶯奴追在她的身後,喊道:“為什麽要殺我?你早就知道我能死而複生,殺我沒有意義;你方才已經透露了厭倦,你比誰都要提早放棄遊戲!”


    驪奴的雲履微動,將拂塵從左臂靠到右臂,仍然麵無表情地說道:“我不會因為你是鶯而殺你,也不會因為因為你是鶯而放過你。你並非自願到龍馬觀來找我,你是被人送上來的。所以要殺你的人不是我,是送你上來的人。”


    鶯奴搖了搖頭,她知道蒙皚送她上山的意思絕不是要取她的性命,他對鶯奴的態度和要取她性命的態度比起來,中間還差了十萬八千裏;更何況除了羊苴咩城中毒的平民和昆侖山上一拳打爛她腦袋的少女以外,誰還會在見她的第一麵就想著將她置於死地?於是她說道:“他們不想殺我,你不必假借他們的口說謊。如果是你的主人要你殺我,你就盡管放過我,因為我還會活過來。”


    驪奴的眉頭皺了一下,腳步又停,回過頭來看她:“你已經知道很多事情了,所以還想從我這裏打聽什麽?你已經知道這個遊戲的玩法了,而且也知道自己一定會贏,我還能告訴你什麽?”


    鶯奴說道:“我並不想贏,隻是不想輸!如果你覺得在三十六人中活到最後一名就是贏的話,那也是輸,我們輸給‘主人’了。——但你也不要急著辯駁我,我並非要贏過‘主人’,我隻是想讓所有的靈奴都停手。”她一邊說,一邊看到驪奴的臉上漸漸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鶯奴頓了一頓,見驪奴也沒有開口譏笑她,便繼續說道:“活到最後就是贏了嗎?從昆侖山上活著走下來的靈奴一定都問過這個問題,如果他們越來越堅信答案是否定的,不必互相殘殺就會各自走向毀滅。驪奴,你是第一個聽我說這番話的人,因為你比誰都更早退出,你還沒有瘋癲,我想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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