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奴的第一擊落了空,便也馬上收手,她不像是會與鶯奴硬拚的那種人。她用左手摁住懷中的拂塵,毫不猶豫地回絕道:“你做不到的,我們三十六人聯合起來都不能反抗哪怕一名奴隸主。等你殺了自己的主人,再回來和我談這件事罷!”


    鶯奴的手一把伸出去,抓住了驪奴的臂膀,她大聲說道:“難道沒有嗎,我不相信,一定有人殺過自己的主人。”


    驪奴反而笑意盈盈地說道:“然後呢?我們仍在這競賽裏,那殺了自己主人的女孩至今也沒有救我們。”


    她用這樣平靜的語氣說出這句話來,鶯奴的瞳孔卻突然失焦了片刻,因為這平淡說出的話裏,信息滿得超過了她的預期。


    驪奴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有人殺過自己的主人,而且她至今還活著;她很可能也參與了四年前昆侖山上的混戰,覺醒的頭腦和自由的身體既沒有讓她放棄競賽,也沒有讓她對其餘人產生同情的心。


    驪奴猜到了鶯奴的反應,臉上的笑意變得更加輕盈,習慣性地將拂塵在手臂上敲了敲,這是她心情平和時常做的動作。她轉過身去,臂膀輕輕擺脫鶯奴的手。


    驪馬一解脫這鬆垂的韁繩,極黑的長發順著鶯奴的手指滑落。這真是世上最美的一匹緞子,人的手不能抓住這樣柔滑的東西,就像不能握住映著月亮的水。


    鶯奴皺著眉頭隨驪奴走進簾幔背後的廚房。驪奴像是惦記著丹爐裏的藥,走到爐邊看了一眼,舉起蒲扇向門內搖了搖。她曲起腿坐在矮凳上,丹爐熏得房中很熱,但驪奴神色悠然,像是早就習慣了這種幹熱和炙烤。她坐在爐邊看顧,全程都沒有對此向鶯奴解釋一字半句,好像隨著她一起走進這個房間的鶯奴既不是對手,也不是賓客,隻是早就相識的、不必以敬禮對待的小友,對方早就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了。


    鶯奴倒是有點看不懂她的態度,站在原處不知如何是好,於是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驪奴的這間丹爐房兼後廚。


    房內砌著一台火灶,從煙熏火烤的痕跡來看,是從道觀建設的最初就設計好的,而且多年以來都沒有修繕粉刷過;也就是說,這座道觀在規劃之初就被安排得狹**仄,要在三清殿兩旁劃出廚房和臥室的位置,建成後最多也隻能容許一兩名道士居住。灶膛旁整齊地堆著柴木和稻草,很難想象這些東西也都是驪奴自己準備的。灶台上擺著齊全的刀具、潔淨的俎板,一把使用得很仔細的鍋刷,還擺著一套單人的碗碟漆筷。房間靠窗的位置則放置著一張食台,也被驪奴擦得十分明淨。


    鶯奴不免震驚地凝視著這些擺設。仙人是不必親自做這些事的,但驪奴顯然已經這樣生活了很久。鶯奴自己也烹飪過,在物資極其匱乏的時候為自己做過飯食,她知道烹飪是多麽俗氣的事情:若要烹飪,就須得將頭發盤起、將長袖捋起,要用雙手掏空動物的內髒,蹲在水邊清洗肉畜的腹腔和腸道;要像男人一般叉開雙股坐在灶前看火,滿身都是灰塵和汗;還不說為了吃上飯,需要受累去撿拾柴火、去耕種打獵。這些事情裏沒有一件是驪奴這樣長著美麗烏發的道士該做的,單是想想這些場景出現在她身上,就令人覺得遺憾。


    她的主人沒有為她設想周到,讓她受了委屈——鶯奴一邊這樣想,一邊卻也覺得這樣的想法本身就有不合邏輯的地方。比起狐奴和蛇奴,甚至比起當年那個“華服珠玉”的自己,驪奴都過得過於清貧了。可是不管主人們待奴隸是優厚還是虧欠,似乎都是不正常的。


    而她心中更古怪的一個想法,則是“食欲”這東西出現在驪奴身上,看起來遠比“勞作”還要不合身份。驪奴的神色中有一種凡人不能有的氣質,而饑餓顯得很煞風景。


    鶯奴知道自己這莫名其妙的想法對驪奴來說也算是迫害的一種,人是不能將天性從他人身上奪走的。哪怕奇異如她,長著一副可以真正不吃不喝不死的身體,也無法放棄口腹之欲和生存的欲望。


    她繼續環視著丹爐房。整個場地上,最為華美的東西就是這座鎏金赤爐,被突兀地擺放在最中心的位置。從這座金爐出發,鶯奴才能看到在它的八卦方位還擺著幾隻鐵質小瑞獸,分布於房間的各個角落。驪奴要在這樣逼仄的空間裏勞作走動,而不能碰翻這些維持瑞氣的鑄鐵小件,可見有多麽艱難。


    除了這些東西,鶯奴就再也找不到其餘的擺設了。她總覺得這地方與她預想中的煉丹室相比缺了什麽,然而又未免缺了太多東西,她一時想不起究竟是缺了什麽最引人注目的物件。


    驪奴照看丹爐過了片刻,便將爐門緩緩合上。她好像這才終於有空來理會鶯奴,放下手上的蒲扇,坐在原處抬起頭看著鶯奴,說道:“還是話回原題罷。”


    她真正開題前又一次習慣性地敲了敲拂塵,麵色顯得柔和:“我不知具體是誰送你到了我的觀裏,而送到我這裏的人,我從來不問前因後果,全都會殺掉。這命令不是我的主人下達給我的,他從未要我殺人。送來的人也未必有罪,也未必招惹了誰,隻是下麵的人認為送上來或許對我有用罷了。


    “這些人有的對我有用,有的對我無用。這對他們都沒有差別,每一個都會死;我看到被送上來的是你的時候,原本也沒有想太多,我本來不必聽你說那麽多,隻要像對待其他人一樣殺掉你就可以——”


    她頓了一頓,敲著拂塵的手忽然停了:“但你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雖然你對我確實有用,可我也不必非要殺你。至於你先前說要聯手反抗主人的事情,就不必來找我了,我的主人不是我能反抗的。因此我們就互相幫彼此一把,我不殺你,你也不要強授我以誌願;我不會攔著你在這遊戲裏平步青雲,你若也不想看到我灰飛煙滅,我便有一事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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