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人是皇帝,那就意味著我與主人之間根本沒有聯係。他為我題了龍馬觀的門聯和匾額,給了我這座鎏金大爐,那就是我與他唯一有跡可循的來往。建龍馬觀的銀錢是西南的官員所出,送我來此的是太子身邊的太監;我來到劍南道時隻有三歲。


    “起初或許有老道姑教養過我,但我也完全忘了。自我有記憶起——那大約是五歲時——就已經獨自生活在龍馬觀裏;那時候觀後有一座深井可以打水,棧道也還是全新的,我可以步行到山腰去采摘收集,偶爾也漁獵;這些技能都是我有記憶起便擁有的,在此之前也不知道在青城山住了多久。


    “等皇帝登基後,他們又告訴我觀名是皇帝所起,金爐是皇帝所賜,說我曾在他的宮中暫住過一月,穿過公主的衣裳;還說我大唐的公主們都以修行為德,黃老之教乃是國教,因此皇帝將我也送來這難得一遇的靈山之巔修行。這座靈山危峰險麗,僅容一人得道,多則失道,因此他們也不敢鋪張,特意為我將道觀修成這副纖小模樣。皇帝是將我當成自己的公主送來青城山修行,而這一修就是十餘年。但那些人當時也都說聖上並未忘過我,並且希望我能在這靈山寶地煉出真正的靈藥仙丹。可是那時候卻又沒有人告訴我,主人到底想要什麽樣的仙丹。這些人隻說要我煉出那別人都煉不出的、做到那別人都做不到的。如果我能做到,他們就帶我回去見皇帝,他必大喜過望。


    “我初學道時,不知主人的心願,所以隻會按照丹書所寫的方子一味一味地調。煉丹也需先築基底,丹書亦有四書五經,與俗人考太學求功名並無兩樣,隻不過我寒窗苦讀十年後,將帶著寫成的試卷趕赴京城;而這試卷的題目,卻始終沒人透露給我。六七歲時,我便整日整日地坐在煉丹室內的那張矮凳,按著丹書的方子,將金丹之基一點一點地焙烤成型。


    “世上再也不會有比我更加精心的工匠,也不會有比我更加虔誠的殿中弟子。依照丹書,第二年的春分之際應當煉製一道白鶴丹底;而煉製這道丹底,需人七七四十九日寸步不離,連深夜也不能閉眼。我從去年的冬日就開始為這白鶴丹底做準備,在這座廚房裏囤積了整整兩筐薯幹和醃肉,隨後在春分來臨時,整整七七四十九日都沒有離開。春日一來,即便是龍馬觀所在的高山上也日漸溫暖,到了後來,所有的食物全都餿敗了,我粒米未進地守到白鶴丹成。


    “我是為了主人煉製丹藥麽?然而那時我隻有七歲,怎麽會為了別人如此癡狂地工作?我願意那樣一絲不苟地燒製丹藥,是因為那時我實在年幼,是真心地相信一顆金丹能夠消解一切苦惱和邪魅,自己麵前的這座金爐裏真的能燒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救世靈藥。我七七四十九日不眠不休,為的是拯救世人;那時候我是真心這樣許願的。


    “稍稍長大以後,我大概明白了主人想要我製作的究竟是什麽,而十中之九的丹書裏,所講的也無非是同一種丹藥,那便是長生之藥。我開始收集各類長生藥的配方,從各種配方裏遴選最為珍奇難得的丹料,將它們重新打散、組合,擬寫出數十張新的配方來,而最後由西南權勢最大的節度使親自敲定了最終的方子,要我按照這張方子煉出一顆丹藥來,而他則全力為我搜集有用之材。


    “你看,即便我是從小學道的道士,長生不老藥的方子卻是由達官貴人所選所定,我最終也不過是個煉藥的匠人罷了——從那時起,我便漸漸明白‘若是我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他們就帶我去見皇帝’這句話的意思;皇帝當然早就忘了我,隻是他們還沒忘記我。建設道觀的銀錢是他們出的,修建棧道的銀錢也是他們出的,我的各種開銷都是他們資助的。因此我知道自己就算能按照這張方子燒製出千載難得的長生仙丹,十分功勞裏我也隻占一分,就連苦勞也隻有一半,其餘都是他們的。這枚丹藥若是燒出來,隻有一成是丹料和火候的法力,一成是我煉丹的誠心,其餘都是權與利的魔力——即便這顆藥吃下去沒有藥效,皇帝依舊如常老去,隻要那八成的魔力還在,皇帝就明白了他們的意思,收到了他們的孝心,這顆藥的力量也就止於此了。


    “終日在孤獨山巔煉丹自然是枯燥的,他們也認為我過得枯燥,總想要我再做些別的。既然我是女子,修真時自然有些別的用處,他們都等著我早些長大。如若仙丹不靈,還可以將我送到宮裏去呈給聖上,房中與我修行也一樣可以延年益壽。好就好在青城山巔人跡罕至,他們從不害怕我學長安的風氣,將道觀變成風情之處;而我這裏破敗不堪,也不像是能成美事的地方,將我安置在這裏就像將我關在籠裏,他們既不擔心誰破籠而入,也不擔心我離籠而出。


    “但在十二歲時,當年那個送我上山的太監忽然不期而至,帶著一封從杭州送到皇宮的短箋前來找我,說是‘約定之日’到了。我打開短箋,裏麵寫著‘三月十五昆侖山’。信上寫的收件者原是太子李適,當年國事紛亂,皇帝無心理會旁的雜務,這位內侍害怕聖上看到收信人的名字更會犯怒,因此親自帶著信箋回來找我。他見我還活著,竟然露出幾分驚訝,可見得我的主人真是徹底將我忘了,就連太監看見我這活人,都會覺得震驚。


    “既然約定之日已到,為了離開龍馬觀,我義無反顧地騎馬奔赴昆侖山。那時候我已意識到煉丹的功夫多是白費,所以對丹爐不那麽上心,離開時將炭火加足便匆忙上馬,內侍為我帶來的就是一匹腳力強健的烏驪馬,稱當年我從洛陽被買來時,是與這匹烏驪馬同時進太子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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