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奴握著這塊玉牌,麵上的驚惶還不能散去,馬上又意識到另一件事,那就是驪奴明知道這塊玉牌上的血痕代表了什麽,卻並沒有將第三道血槽裏的血痕擦去。


    她有些不願意承認自己心中的那個猜想,心中隻是默默如擂鼓般重複著念道,因為那不過是馬血、因為那不過是馬血。


    驪奴巡視完煉丹室內的辟邪陣,確認一切無誤之後才轉回身來,說道:“到底是蛇的遺毒,邪氣難免重些。原本也想著放生它的,但看你受蠱惑這樣深,還是不要留這種妖孽在世了罷。”


    鶯奴輕聲道:“你平日也這樣下山為人驅邪除魔?”


    驪奴回答道:“我走不了太遠,可劍南道的法事總歸我管。”


    鶯奴聽了此話,第一反應還以為驪奴是要看守爐火,所以才不能走遠;但立刻又想到她四年前既然親眼見了昆侖山之戰,那時候定然長久離開過青城山巔。


    於是她問道:“你四年前見過我?”


    驪奴疲憊地點點頭。


    “——那時候你還能出遠門。”


    驪奴便警覺地閉起雙唇,又像是因為疲於對話而懶得回答。


    她也就不繼續從這個角度向下挖掘,轉而問道:“你也做了十多年的道士,下山驅邪時都遇到過什麽妖魔鬼怪?做些什麽能驅散邪魅?就是替人點起丹爐、熏上迷香?”


    驪奴露出一副被迫給兒童講睡前故事的表情,轉過身撩開簾幕,欲向空曠的庭院走去,像是覺得丹爐室太過逼仄幽暗,不適合講述太長的往事。


    鶯奴也跟隨著她向月光下走去,在驪奴一腳踏出屋簷的影時,她的身形似乎虛化一秒,正如從她指間發出的劍,又如那會隨時消失的寶馬的死體。


    驪奴站到那空蕩蕩的庭院中,拂塵與長發一樣靜垂著;她的模樣看起來並不像是剛從睡夢中被驚醒,而像是從來都沒有合上過眼睛——從很多年前便沒有合過眼睛,即便閉上,眼前也能看到熊熊的丹爐之火和嗥叫的無辜驚魂。


    她僵直地站在月光下等了片刻,開口道:“世人活著,害怕的東西不計其數,永遠也驅散不完。害怕鬼魅,是害怕鬼魅傷害活人的福祉,折損生者的壽命。鶯奴,你可有害怕的東西麽?”


    鶯奴怎會沒有害怕的東西?兩年以前,她還是一個膽量極小的少女,四周稍微一點變動都能驚嚇到她。然而她此刻卻說不出自己究竟在畏懼什麽,因為那恐懼不是因為鬼魅造成的,從而也無法被驅散;這種畏懼唯有在她意識到自身的無敵以後才漸漸變得可控——而到了現在,她已十六歲,不論何種匪夷所思的畫麵迎麵而來,她都能在瞬間冷靜下來。


    那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永不會死。


    因此麵對驪奴這個問題,鶯奴最終輕輕地搖了搖頭,說道:“沒有。”


    驪奴也對著她露出淺淺的微笑,低垂的眉目中含著一縷譏誚:“不錯,因為你永生。”


    “若是最初就不會為任何鬼魅折損壽命,人就不再害怕鬼魅,乃至生出勇氣來,敢於把鬼魅捧在手裏,看著它在自己麵前破蛹而出,哪怕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處置它。——有何關係?因為我不死,再凶惡的鬼也奈何不了我。”


    鶯奴知道她在諷刺自己方才魯莽的行動,不說話了。


    驪奴停頓了片刻,繼續道:“但凡人與你不同。凡人求盡了神佛,也不可能獲得長生。我丹爐裏的這顆藥,也不能讓人長生。”


    鶯奴的瞳孔微微緊縮,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但德宗皇帝要你煉的丹丸,若不是長生藥,還能是......”


    “還能是什麽?在此之前,我也想問問你,凡人在什麽時候最能忘卻鬼魅的威脅?什麽時候會覺得陽世天光普照,喜樂無比,絕不會有魑魅魍魎的存在?”


    鶯奴又沉默了。


    驪奴見她沒有答案,便繼續說道:“那便是歡慶之時。歡慶之時——萬花齊放之時,豐收之時,極樂之時。隻要歡喜愉悅的心情充滿寰宇,一切惡的心想也隨之散去。真正的鬼魅永遠驅散不完,長壽的願景永遠不能實現,唯有狂喜的心情能招之即來。若沒有鮮花也沒有豐收,我也能令人在困苦中感到極樂。”


    她說到這裏的時候,語氣依然平靜得像凝固的湖水一般,好似那招之即來的狂喜與她沒有任何幹係。鶯奴猛然醒悟過來,在蜀蠻邊境的軍帳裏見識到的那股迷香,就是驪奴口中可以驅散一切鬼魅的靈藥,因為人在忘乎所以的快樂中是感覺不到任何危險的。


    ——那麽這鍛煉了十年的金丹,就是一顆濃縮了極樂和歡愉的仙藥,匯集了俗世最高的快樂,一丸而足。


    或許服下此藥的第一刻,人就能飄然登月,俗世的恐懼和焦慮自然離他而去。可是這樣的丹藥,皇室又怎麽會輕易接受?


    驪奴的臉向著鶯奴轉了過來。她好像也看出了鶯奴心中的疑問,因此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之後,終於開始講述她的往事。


    她的往事以一個請求開始:“鶯,我已經不能出遠門,但十七日之後丹藥就要出爐,我一直在等著一個足夠誠實、又能抵禦誘惑的人,替我將丹藥送到主人那裏。但是我這裏一直無人問津,我也不相信任何人能抵禦極樂的誘惑。快要十年了,我一直等這個人等了十年。”


    鶯奴的麵容又帶著一絲惶恐了。她始終想問,可之前都沒能問出口,直到此時才終於發問:“你為何不能遠走?——四年前你明明還離開青城山遠走昆侖山,所以昆侖山之戰以後,你的身體到底經曆了什麽?”


    驪奴垂下眼睛,沉默片刻後用拂塵敲了敲手臂,轉過身去,忽然帶著輕鬆的口氣說道:“我已經死了三年了。”


    那是鶯奴意料之中的回答。她屏息等著驪奴的下一句話。


    “你在丹爐裏看到的就是我,我的真身就在那裏,已經燒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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