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天際已經透出一絲魚白,驪年輕的麵容上再次顯出疲憊神色。


    鶯奴在聽這個故事的時候,忍不住去看這張沉靜而無奈的臉龐——雖然死在十四歲,但她的臉並不是十四歲的模樣。至少有十七歲,或者十八歲,眼神雖然沉重,卻並不渾濁,而是不為任何事物所動的淡然。她如今看起來已經是個穩重而無欲的修道仙人,沒人能猜到這樣的仙子也曾沉淪欲海;顯然,她死了以後仍在成長,就和生時無二,好像在擺脫肉身的那一刻就金蟬脫殼了。


    不僅如此,連她的武功也是在死後練成。那種從手指發出無形之劍的功力顯然不是凡人能做到的,那是一種死人和魂靈的力量,看不見也摸不著,唯有另一種死的力量可以駕馭它。


    難道這就是鮫奴留給她的逃生之道嗎?他說“趁沒有痛苦的時候快點死去”,他最後留給她的這句殘酷的勸告,就是自保的唯一途徑嗎?


    還是說這就是長生?


    鶯奴見驪奴不說話了,輕聲道:“於是呢?你真的死在生育之前?”


    驪奴點了點頭。


    “掙紮是沒有意義的,他已將話說得很明白了。死在尚且沒有痛苦的時候是最好的,人有了痛苦,就會怨恨之前的快樂,最後連快樂也沒有了。


    “他說完那句話之後的次日便不見了,也許是去找下一位苦主的。可我不能想象這件事。隻要我一想,就會為之焦慮,我不願想起他為了殺人又去摟抱別人,也不願幻想這雙嘴唇去親吻別人。自始至終我都不知道他是否對我有一絲真情,但知不知道又有什麽關係呢?隻要我一人愛他就好。


    “那時我完全明白了,僅僅是歡愉也還不足,死在歡愉之中才是十全十美的。我的那張丹方還有可修改的餘地,我應該向其中加入一味毒藥,唯有如此這枚極樂之丹才至臻至善。鮫奴離開的那晚,我並未感到意外或悲傷,隻是一夜未睡,連夜改寫了那張丹方,這啟示想必是他留給我最後的禮物了。


    “煉製丹藥時需要一味心料,這味心料才是決定丹藥效力的關鍵所在,過去七年我所煉的都還不是丹藥的核心。那一夜我拿著方子,想要修改丹藥的心料時,起初絞盡腦汁也想不到什麽東西是死在歡愉之中的、什麽東西可以成為這顆極樂之丹的靈心——但那其實也不難想到,這味丹心就是我自己。死在歡愉中若是十全十美的,我便是十全十美的,鮫是這美麗的締造之人。


    “可我沒有在那張丹方上寫上這一味丹料的名稱,如果要寫上去,那裏留著的會是我的名字。可這世上隻有一個我,世上也隻能煉成一顆極樂之丹。而且我當然不會將所有丹料的名稱和用量全部記下來,知道這張單子全貌的人隻能有我。就算丹方流落到俗世去,也沒有人能夠複製出這顆仙丹來。


    “鮫奴已經離我而去,死也無可畏懼。寫完那張丹方之後,我下了兩次山,將需要準備的東西交代給蒙皚和其他幾位將軍,謊稱我要去遠方尋找珍稀爐料。去途艱險,若是我不幸死在路上,就拜托他們記得將丹方上記錄的所需之物送到青城山去,派一名童子看火便是。


    “我下山造訪他們的軍帳時,發覺那百匹烏驪馬果真寄養在他們的馬廄中,恍惚中才意識到那段日子不是春夢一場,而是真的。”


    驪奴說到這裏的時候又一次垂下頭去,自嘲般笑了笑。


    “而且這麽多的名貴駿馬,就算不是皇帝采辦,購馬的人必然也大富大貴。鮫奴說他的主人是一名公主,恐怕也八九是真的。”鶯奴沉吟著說道。


    驪奴用拂塵敲了敲手臂,微笑道:“他就是皇室子弟,隻不過是瘋了,被皇室拋棄。”


    鶯奴露出不敢斷言的表情,遲疑著看了看她。


    驪奴好像沒有延續這個話題的興趣,隻是說:“我反正也已經死了,說些誑語也不會被朝廷捉去,你就不要亂傳我的話了罷。”


    鶯奴隻是抬眼看著她,說道:“你很確信吧。你說我到長安送藥必然遇到鮫奴,是因為你堅信他就住在長安,你一直覺得他是長安來的皇族世子,所以那些驪馬的魂靈會結隊向那裏飛去。”


    驪奴下意識地向東北方的天空望了望——那裏現在已經泛起夢一般的藍光,白日比蜀地更早地降臨在大唐的國都。


    “你看見了呀。”


    鶯奴點點頭:“狐和蛇的精神都有幻形,你自然也不例外。我倒是想見見我自己的。”


    驪奴笑道:“你昨天好像說過,那是隻三青鳥吧?多好呢,狀如翟而五彩文,見則天下安寧——你這寓意是無窮的好。”


    “誰分得的寓意不好呢?你是壯麗神馬,自然也是無窮的好。”


    “……”


    她們逐漸開始了散漫的對話,就像所有初識的友人一樣麵對麵坐著,漫無目的地談及過往之事。鶯奴已經記不得十二歲之前的事情了,所以顯得沉默一些,隻是對她說說在吐蕃和南詔的一些日子。驪奴便問她:“你難道不想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誰嗎?”


    鶯奴回應道:“我曾想知道,現在不想了。若他虧待過我,我又多一樁仇恨;若他憐愛過我,我也不知應不應當回報。”


    驪奴便幽幽地說:“你總有一天會知道那是誰的。除了我以外,你們誰都不會被主人忘記,他們定然在背後監視著你,我知道這個遊戲是怎麽玩的。你等著吧,那人會自動出現在你麵前,你想逃也逃不掉。”


    鶯奴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垂著頭思考了片刻,說道:“我對你說過吧?——到了長安,我會做蝕月教主。”


    “是又如何?”


    “三十六靈這個門派,就是蝕月教門下的,而我的主人是它的掌門。假如我的主人真的虧待過我,回了長安我就將他殺掉,那是我身為教主的權力。你們都是因為權力遠低於主人而不能反抗,而我還有飛上枝頭的機會,一切都拜我的師父所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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