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發明亮,這孤高山頭上也已經可以聽到此起彼伏的鳥鳴聲了。驪奴像是為了一夜的靜坐和講述感到精疲力竭,一邊回應鶯奴的話語,一邊站起身來,向三清殿內走回去。她的素布雲履踏在矮階上,發出令人心安的落地聲。


    鬼魂為什麽能真實地踏在這方地麵上?


    驪奴向三清殿內走去時,對鶯奴方才的話應答道:“那正是你的運氣,你早就知道自己會贏了,誰會有你這樣的好運呢。如果你能不殺鮫奴就好了——”


    她緩緩地轉過頭來,用一種憂愁的語氣說道:“如果殺了你就能讓他活下去,我真想殺你啊。”


    鶯奴的臉色稍稍一變,驪奴那憂愁的表情立刻煙消雲散,換上一張笑臉,歡快地笑道:“我是騙你的。方才不是都以朋友之禮相待了嗎,怎麽會殺你呢。”她隨後又歎了一口氣,“但是鮫奴就常常會這樣說話。”


    她低聲地自語道,他現在如何呢,我不能去看他。


    鶯奴跟著她走進幽暗的殿堂內,小步追上前去,說道:“驪!驪,我可以幫你。”她伸出手去扳過驪奴的肩膀,“你現在這副身體,狀況究竟如何?”


    驪奴轉過臉來看了看她,又回過身去看顧丹爐,無波無瀾地回答道:“我這身體就像煙霧一樣,在丹爐的百步之內可以隨意跳躍,離開了丹爐百步,就會隨著風吹而消散。乘坐快馬雖然是最快的方式,可也相當於一直吹風。吹上整整一日夜我就會支持不住,一定要在丹爐旁邊休息一段時間,才能漸漸恢複。所以我常去的那幾個軍營裏,都特意安置了丹爐;若是去做法場的話,這幾年就不能走得太遠了;以往劍南道高官家的法事,都會叫我的。”她這樣說著,身影忽然一閃,就從鶯奴的麵前消失了,轉而在她身後拍了拍她的肩膀。


    鶯奴轉過身去:“為什麽不坐馬車呢?驪奴,坐著馬車就可以去長安啊。”


    驪奴自嘲地笑道:“哪裏坐得起呢。”


    “那些寶馬,那些烏驪馬呀,你隻要賣掉一匹,就可以租一輛馬車,去長安住一個月了。”鶯奴手腳並用地向她比劃。


    驪奴繼續笑道:“那是自然,我哪裏像你一樣,對長安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呢。”


    鶯奴便忽然閉了嘴。驪奴的這句話裏充滿了難以形容的幽怨,已經不止是調侃自己的清苦,而更含著嫉妒和鄙夷的態度了。她想起第一次見驪奴時,她的言語裏就時不時地透露出這種高傲而尖酸的味道。兩人現在雖然已是朋友,驪奴那本性中的尖銳之處並未抹平。


    驪奴又轉回丹爐前一言不發地看了片刻爐火,鶯奴就這樣不知所措地立在一旁。驪奴從那張矮凳上站起身之前,淡淡地說道:“我都已經死了,為什麽要去見他呢?死人的身體難道也能行雲雨之事嗎?就算能,也太可怕了。他送給我的馬,隻要還沒有死,我也不能乘。——我的身體已經在這座爐裏燒成灰燼了。跳進爐裏之後忽然又發現自己人在爐外,那種錯亂的感覺,我至今還想得起來——”她笑著看向鶯奴,對方的臉上還留著一個呆呆的表情。


    “不談了吧。”她站起來,將矮凳移到食台旁,像昨日一樣將吃剩的飯菜擺出來——仍是那條吃剩的冷魚,蕻菜,一盆冷飯。


    鶯奴此時忍不住露出退縮的神色,驪奴見了,也就沒有招待,獨自盛了半碗冷飯,就著冷菜漠然地吃著。她咀嚼的速度很慢,仿佛牛和馬那樣緩緩吞咽。鶯奴遲疑地坐到她的對麵,看見她用來添菜的碟子正是昨天晚上用來盛放蛇卵的碟子。


    驪奴發覺了她異樣的眼神,笑道:“怎麽了,其實我並不是真的用飯,隻是因為做慣了活人,死後也想一日三餐罷了。這些飯菜也都不是真的,我再吃十年也吃不完。你聽過狐狸嫁女的故事麽?宴席上佳肴美食都是幻化出來的,我這裏亦是如此。”她接著吃了幾口,鶯奴低頭去看時,發覺那條魚並未減少。若是如此,她的碟子裏盛過什麽汙穢之物都無所謂了。


    鶯奴繼續無言地看著驪奴吃著這淒慘的飯食,為她這種自虐般的堅守感到不安。但轉念想到她或許早就失去了味覺,更何況眼前的食物也不是真的。


    那自己昨日所吃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真實和幻想的邊界再一次模糊了。她癡呆地坐在驪奴對麵看她吃到滿足,將飯食再一次收回到原處,將食台擦拭幹淨。她擦完食台,故作驚訝地看著手足無措的鶯奴,說道:“別再來向鬼要吃的呀。昨天吃的都是假的,你想去打獵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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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鶯奴就這樣住在驪奴的道觀裏,直到丹爐在第三千六百日熄火。鶯奴的飯食當然要靠她自己解決,她獵來的這些真脂實肉,驪奴反而下不了口,兩人常常為此互相開對方的玩笑。


    驪奴隻是鬼魂,其實連睡眠都不需要,但她仍然像生前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還會每旬沐浴,換洗道袍。到了夜裏,鶯奴就睡在她的身旁。這張看似隻能睡下一名嬌小少女的舊床上不但睡著鶯奴,還十分寬裕地睡著驪奴,仿佛驪奴的身體完全不會占據真實的空間。鶯奴起初還不習慣,但漸漸也適應了這種怪異的感覺。


    第三千六百日,鶯奴清晨醒來,發覺驪奴不在床上,披上道袍走出簾幔時,看到她不知怎的將那座鎏金大爐拖拽到了庭院裏,爐火已經熄滅了,她正打開丹爐的小門來清理餘灰。看到鶯奴來了,便對她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


    鶯奴想要走到驪奴身邊去看,驪奴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靠近。


    鶯奴不知所以地躲在殿內看了她一會兒,隻見她從丹爐內取出什麽東西以後,慢慢地退了幾步,高高地揚起手臂來,向著這座熄滅了的金爐發出驚天動地的一劍,金爐應聲化作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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