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程的旅途裏,鶯奴一直緊緊抱著這匹越目炎駿。空中寒冷至極,太陽西下以後更甚,她隻能懷抱著這唯一的依靠保存體溫。和驪奴一樣,這匹馬兒雖然早就死去,但形體還保留著溫度,與生時無二。


    或許驪奴此前真的達到永生了呢?隻要她不劈碎那隻丹爐,就一直能在死後繼續活著。雖然魂靈仍在成長,就算還會變老,但死後的死是什麽模樣,鶯奴便想不到了。


    也就是說,驪奴原本可能真的逃過了衰老後的死亡,得到了世人都得不到的永生,那是鮫奴無意之間為她造就的奇跡。然而終於無敵之後,她卻最終決意消失在雲間,那大概才是她身為道家仙人最正宗的歸宿。


    她不敢去想為什麽身下的這一匹越目炎駿沒有隨之消解。正如狐奴死時還留下一匹雪狐狸、蛇奴死後留下一枚蛇卵一樣,鶯奴也忍不住將這匹越目炎駿當成驪奴精魂的殘留。若它也徹底消解,就意味著驪奴留在俗世的最後一絲氣息也消滅了。那是多麽美麗的一匹黑馬嗬,能乘在它的背上就是一種榮幸了,鶯奴不想讓這樣的殘影都散去。


    這一夜是十四,鶯奴掐指算算,若是明日能到達長安,正好是月圓之夜,最適合團圓的時候。她已經許久沒有見到師父了,不知道她的身體好不好。在蒙皚的軍帳裏她曾說是為了照顧師父才回長安,這話並不算謊話。師父今年二十六歲了,如果一切安好,陽壽至多還能有六年。


    師父可真年輕嗬。想到這裏的時候,鶯奴不禁垂下頭來。秦棠姬的身上有許多她不能擁有的氣魄,這是身為弟子的她永遠也學不來的。師父就算不是十全十美之人,僅憑著這些無人能及的氣魄,鶯奴也會敬重她一生。


    ——所以師父要她殺掉的最後那個人,她必須殺。


    秦棠姬不肯親自去殺那人情有可原。就算是她那樣無情的殺人機器,也有下不了決心的時候,師父並不是時刻都冷血無情的,鶯奴對此再清楚不過。在聽過驪奴那個故事以後她就更加明白,隻要霜棠閣裏的那個人活一天,師父就會為他吻上另一個人而擔憂一天、幽怨一天;而像這樣的擔憂和幽怨,秦棠姬就連對自己的弟子也不可能展現出來,可鶯奴卻知道師父正是這樣的女人。幽怨,但也無法親手殺了這個人,一半是為了蝕月教,一半是為了相愛的過往。


    鶯奴這樣想著,將身體極輕極輕地靠在烏驪馬的背上。它生前因為撞斷頸椎而死,所以鶯奴不敢放膽駕馭它,馬兒跑得很慢,乘著它絲毫都不顛簸。


    她知道師父有很多謎一樣的曆史,可以隨時重新成為一個謎。比如秦棠姬十四歲到二十一歲這七年裏到底去了哪裏,又比如與她告別後的這一年多來又在哪裏,誰也說不出來。秦棠姬好像有一種可以隨時隱沒於市井的能力,而她偏偏又是紮在人群裏也能被一眼找到的那個;不論是靠她愛穿紅衣的習慣,還是頭上的那顆鮮豔血痕,抑或是靠她絕不類俗物的氣度。


    她與師父朝夕相處的那兩年裏,秦棠姬也從未對她透露過“那個人”是誰,他們如何相愛、為何分離,都沒有說起過。隻要鶯奴一提起這件事,秦棠姬就會或真或假地惱她,不允許弟子提起自己的愛人。一直到她對鶯奴說了“最後殺掉霜棠閣裏的那個人,你就出師”這句話,鶯奴才有八分肯定“那個人”是誰。


    如果自己完成了這不算討好的任務,師父也就自然不再有任何牽掛,蝕月教主的寶座她也會坦然地拱手相讓,今後可以寂寥但單純地過完最後六年了。在那之後,師父或許就會使出那能夠隨時隱身於俗世的能力,從此消失在江湖中。師父走以後,自己以後還能見到她麽?若是再也不能了,鶯奴心裏卻也有幾分失落。


    鶯奴就這樣左思右想著。越是向著東北的長安飛去,心中越是胡思亂想。她明明幾乎沒有遊曆過長安,但冥冥中覺得那是自己的故鄉,如今的自己是近鄉情怯了。


    ——師父會把哪裏當成自己的故鄉呢?


    夕陽時分她便開始犯困,抱著驪馬的身體安穩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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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長安城的時候,大約是第二日的夜暮時分。都城四四方方,從很高的地方就能看到規矩的城牆。天色漸晚後,坊市的燈燭暄照如晝,從夜空中向下看去就如明星落在地麵。日落之後還能如此明亮的地方,除了寒嬋月宮,就隻有大唐的京師了。


    鶯奴從很遠的地方就開始興奮,將越目炎駿的脖子抱得緊緊的,仿佛與它對話一般不停喊著,快到了,我到家了,我到家了。


    越目炎駿也抖動兩下耳朵,像是替她高興。


    她在空中費力地望了許久,想要找到自己先前與師父居住的那方小庭院。那院子很小,隻能住兩人一侍兒,落在那樣龐大的長安城裏根本看不清楚。鶯奴隻出過一次門,也就是隨著師父離開長安、前往江南天樞宮的那一次,自然也識辨不了庭院的方位。夜色漸濃,長安城裏即將宵禁,除了平康坊的男男女女還在尋歡作樂,其餘市民都需待在家裏,鶯奴也就不方便找人問路了。


    然而如今夏日來了,日落得晚。一更時分,落日還有些微弱餘暉,她就這樣從天而降,怕會引起騷動;身上雖然穿著道袍,但女子獨行也是犯法的。何況此時自己麵上沒有遮擋,更不便於行動。按照以往師父的囑咐,她出門在外,一定要用東西遮擋麵貌,免得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可是天色漸暗,她也再不能飄在空中一寸一寸地搜索自己住過的那個小庭院了。她隱約記得過去師父清晨出門後,會在回家時順路帶一壺胡人街的濁酒回來,那座庭院或許就在胡人街的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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