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劈碎的是一座真正的金爐,爐鼎上裝飾著百馬百鶴、鏤著仙草靈芝,這些全都是真金所鑄。即便所有的驪馬她都趕盡殺絕了,但隻要還留著這隻金爐,賣掉它所獲的錢仍可以足夠她來回長安數十次。


    而更令鶯奴驚恐的則是另一個後果。


    她看見金爐已碎,呆了片刻,隨後穿過漫天的爐灰跑上前去,將驪奴的雙手捉住:“你為什麽要打碎它?你不是說過自己隻有在丹爐旁邊才能自由行動嗎?——不是說在丹爐旁邊才能恢複身體的嗎?!”


    驪奴將手中的靈丹揮了一揮:“我也不再回來了,留著這丹爐還有什麽用?”


    鶯奴愣了片刻,忽地又像是反應過來,喜道:“你要跟我坐馬車去長安麽?”


    驪奴將鶯奴頭上那頂羽冠取下,用木簪撥了兩回,羽冠上便打開一個暗層。她將這曆經十年才煉成、凝聚著她自己血肉的這顆丹藥安放在其中,重新戴回鶯奴頭上。她緊接著輕輕吹了一聲口哨,龍馬觀外便傳來奪奪的馬蹄聲。驪奴抬起頭來看看鶯奴,說道:“你來的那天馬跑得急,下山的路被那笨馬踩斷了,我們想坐馬車,下山還需時間。其實又何必坐馬車呢,我這裏有的是日行千裏的四蹄飛龍。”


    隻見隨著她這聲呼喚,龍馬觀前緩緩走來兩匹烏驪寶馬,其中便有送鶯奴上山的那匹越目炎駿。她認出這匹母馬來,輕輕地喊了一聲。驪奴也認出它來,搖頭道:“怎麽還是這愚笨的主兒。我來騎它,你乘另一匹罷。”


    鶯奴堅持要坐這匹越目炎駿。她知道越目炎駿的性格,說它愚笨是太苛刻了。驪奴也並不反駁,隻是要鶯奴小心駕馭,它畢竟已經斷了脖子。鶯奴上馬時向驪奴問道:“坐這天馬,一日夜能到長安麽?”


    驪奴跨上馬背,若無其事地搖搖頭:“不能吧。”


    “那你……”


    鶯奴尚未說完,驪奴已然催著馬向山崖邊奔去,將她甩在身後。“快走吧,我不會回來了。”說著,她所乘的大宛黑馬在崖邊騰空而起,仿佛生出一對無形的翅膀,一瞬間便飛在空中。


    鶯奴無法,垂下頭去,想對著越目炎駿的耳朵說些什麽安撫的話語,最終隻是歎了一口氣。她輕輕地說了一聲“駕”,這溫柔的馬兒便馴服起步,帶著她向山崖邊慢慢走去。鶯奴側過頭,再次深長地看了看龍馬觀前的那副對聯。


    攀天未成,矮簷暫係疲馬;


    訪仙歸來,小釜且煉朱丹。


    如今再讀這副對聯,她仿佛能從中讀出更多難盡的深意。疲馬在此略作休息,隨後將去哪裏,她馬上就會知道了;而那曾經拜訪這座庭院的仙人,現在已不知淪落在何處。


    如果按驪奴所說,鮫奴仍然活著,他就是三十六靈裏活到了最後三名的佼佼者。驪奴雖然已經將鮫奴殺人的手段交代清楚了,鶯奴仍然不知該怎麽對付他。盡管她知道,隻要不讓鮫奴碰到自己的身體,他的法術也就無從施展;但驪奴說得再清楚,卻不能替她描繪出鮫奴的麵貌來。在確認麵前的人是不是鮫奴之前,她該怎麽避免與任何男子接觸呢?


    馬身此時已經跨過懸崖,向著天空一躍而起。鶯奴轉回頭來,看見驪的身影已經遙在遠處了。


    是夢嗎?坐馬飛天的奇事,竟也存在於世上。如果現在有人告訴她,從冬天開始一切的經曆都隻是夢、都隻是狐狸的幻陣,她也會立刻取信。俗世浮生之夢,真是不可思議。


    她與驪奴就這樣坐著馬的魂靈,踏著雲霧離開青城山。高空的風尤其狂烈,鶯奴好幾次去看驪奴的表情,她的眉總是痛苦地緊緊皺起,仿佛形體真的要被風吹散。其實不等她真的消散,鶯奴冥冥中早已明白驪奴願意這樣消散在雲間,疲馬伏櫪十餘年,應當化為風雲,從此流於坦蕩空中。


    驪奴又反複交代了多次進獻丹藥時該說的話。她說三十六靈此前既然發生過奴隸弑主之事,皇帝自然不可能全然信她。然而這世上丹藥又隻絕無僅有的一粒,為了驗毒也不能找人試藥。若是皇帝問起來,就說聖上隻要信得過,國宴喜夜時也可以用,駕鶴仙去前也可以用;聖上若是信不過,那便賞給長安街頭隨意哪隻癩皮狗。煉丹之人已到雲上去了,不再回來,聖上發了怒也無濟於事。


    鶯奴聽了這些話,也隻是低著頭沉吟而已。不論皇帝信不信得過驪奴,隻要有人發現這是顆毒藥,作為送丹使者的自己也沒有好下場。但驪奴對這極樂之丹的效力如此迷信,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鶯奴遲疑的神色。末了,她隻是不斷地提醒鶯奴要抵禦住服藥的衝動,生怕她不能抗拒這顆靈丹的誘惑,像嫦娥一樣悔飲長生藥。


    鶯奴再問,丹藥的事我知道了,鮫奴的事你還有什麽要交代的麽?


    驪奴便沉默了。良久,她似是平靜地說道:“你不要殺他。”


    關於此事,鶯奴已經解釋過了,正想再強調一次,驪奴打斷了她:“如果可以的話,我甚至不想讓你們相遇。個中原因我也不必多說,你這樣聰慧,應該知道我的意思吧,鶯。”


    鶯奴低低地“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她當然了解驪的意思。若是要和鮫奴為敵,也就意味著要去抵抗鮫奴身上那攝人心魄的魅力,而驪奴是輸給了他的。她既不想讓鮫奴落敗,也不想讓鶯奴落敗。然而三十六靈的規則她也明白,隻要世界上還活著兩個及以上的靈奴,競賽永遠不止,他們必然相遇。


    “所以啊,鶯奴,我盼你就是那個可以抵禦誘惑的人。仙丹也好,鮫奴也好,我盼你都能夠抵禦。”驪奴說這句話的時候,鶯奴捕捉到一個古怪的瞬間,驪奴的身形好像在那一瞬間忽然消失了。那之後驪奴雖然再次出現在鶯奴麵前,但嘴唇翕動時不再發出聲音;她們兩人似乎在那個瞬間之後就被一層透明的結界隔斷,失去了交流的能力。


    雲間的風越來越大了,驪奴沒有叩戴羽冠,細細盤好的長發被強風吹散,在腦後獵獵飛舞。她好像也意識到自己的喉嚨已不能再發出聲音,形體也將立刻逝去,於是在最後短短的時間裏,向鶯奴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不久後便漸漸變得透明,連鶯奴也不知道她究竟消散於何時,而身邊再也沒有那個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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