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載著鶯奴回到了北方閣。一行人在路上都很低調,盡管像蝕月教這樣的江湖門派宵禁後仍有活動,官府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仍舊不敢張揚行動,那是因為這一次接回來的人身份太特殊了。


    自收取間架稅以後,北方閣在經濟上就一直捉襟見肘。唐襄來到北方的這兩年裏卻還能自給自足、略有些起色,但也遠遠比不上上官武在長安做大閣主的日子。比起唐襄,北方的教眾更想讓上官武回來,但他好像也不打算再回這個傷心地了。


    尚且活著的上官武都如此,更別說從十一歲就離開長安的鶯奴。他們的女聖自從建中二年消失之後到底是死是活,抑或是早就升天成仙了,沒人敢說,更沒人敢對秦棠姬提這件事——秦棠姬一來就敢燒鶯奴的日用,若不是上官武默許了此事,他們簡直要懷疑是秦棠姬早就殺了鶯奴。


    教主善妒,自然沒有人敢提起閣中曾有另一名女性存在,何況這名少女與上官閣主曾親密無間;年齡雖然差了好些,但看教主這等愛嫉妒的女子,上官武在她身邊怕是連三歲的女童、六十的老婦都不能靠近的。


    所以當十六歲的鶯奴出現在長安街頭的時候,那名值夜人才會如此驚訝,以至於震驚得不知所措。


    他是代宗大曆十二年時入的教,正是因為看到朱雀大街上鶯奴與上官閣主演繹佛法的那一幕,才闔家成了蝕月教徒、在耳後文上那枚月痕的。雖然身為最普通的教徒,平時也沒什麽機會見鶯奴,但那張臉隻要看過一次,下輩子都還能想得起來。據說上官閣主對她看護有加,之後也幾乎不讓她在人前露麵,為了此事,教眾還擔心過二人之間存在著非比尋常的關係——雖然這層關係直到今天也沒人能說得清楚,但好在鶯奴在長成真正的女子之前,就從長安徹底消失了;其後秦棠姬緊隨而來,眾人這才了解上官武另有年紀相當的心儀之人,那怪異的嫌疑方才洗脫。


    對他們來說,從建中二年開始已有五年不見女聖的蹤影了。唐襄饒是第一時間就警告了這名值夜人不許將此事泄露出去,鶯奴回閣的消息仍然像爆炸一般在北方閣的教眾裏蔓延開來——不是因為值夜人說漏了嘴,而是因為鶯奴回閣時完全沒有避著旁人。她沒有攜帶麵紗,也沒有戴上冪離,好像將北方閣當作自己的家一樣。在家裏,她不必對誰遮起臉來。


    她剛到北方閣時,閣中各處還亮著燈,她下了馬車就徑直步入前廳,那裏還站著四五個主事,正吃完了晚膳等著唐襄回來——因為她聽了什麽通報之後,連飯都沒有吃完就匆匆離席了。這夜是十五,本是閣中例行的小宴日,雖然北方閣兩年來門可羅雀,這從李深薇那裏沿襲下來的慣例從未荒廢過。


    鶯奴就從這群人的注視下走進前廳,見他們每人臉上都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她也反應過來,對眾人微微一笑,說道:“我回來了。”


    唐襄從她身後驚慌失措地趕來,舉起團扇將她的麵貌擋住,連連用眼神示意眾位主事,要他們勿將此事傳播出去。她輕輕抓住鶯奴的手臂,就這樣用扇遮著她的臉,向閣內走去。她們轉身之後,那四五名主事還在震驚中久久不能回過神來,對著鶯奴嫋嫋而去的背影看了許久。


    唐襄安頓好鶯奴,從閣樓上下來,見那幾人還聚在前廳不曾散場,便要前去囑咐他們保守秘密。


    其中一名主事聽完之後似是有話要說,唐襄示意他不妨開口,隻聽這名主事說道:“這真是女聖本人麽?”


    唐襄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難道有假?”


    另一人開口道:“非也非也,屬下不是這個意思。女聖的麵貌不會有誰假扮得來,但五年未見,氣度一如既往,隻是不知她這些年在外經曆過什麽,總覺得身上沾染了邪氣。”


    唐襄更是摸不著頭腦,道:“哪裏來的邪氣,房副閣主可要想清楚了再說話。”


    這名副閣瞬時就不敢說話了,其餘人卻又支支吾吾,見唐襄始終十分在意他們的反應,終於又有人開口道:“不敢隱瞞閣主,我五年前曾見過女聖最後一麵,那時她還是天真無邪的模樣;方才雖然隻有驚鴻一瞥,可那無邪的神相已不見了,屬下,屬下——屬下不是特意說這些招人討厭,但隻覺得女聖成了凡人,有些不可思議!閣主若是認為我說的話太過無禮,問問其餘的這幾位主事就能知道屬下並未誇大其詞。”


    唐襄便有些氣惱起來,說道:“什麽話,鶯奴不是凡人,難道是神是鬼嗎,見上一麵都有這許多不滿的,見她吃了俗人的飯、穿了俗人的衣,豈不是要嚇壞了你。你們當年莫不是見上官閣主用石榴上的仙露養大的她,這時候卻說她是個凡人?”


    然而那神相的消退的確令在場的其餘人無不介懷。須知她當年幽居在禁閣的時候、坐在朱雀大街上的時候、穿著素衣跟在上官武身後的時候,透露出的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氣度,那不是見過她的人隨口說出的溢美之詞,那是牢固得不可動搖的事實。鶯奴是這樓閣中的聖女,人們是為她這種無懈可擊的、類神的氣度所折服,即便她當年隻是齒幼兒童,不像上官武一樣替蝕月教實幹,人們依舊把她當成北方閣的象征。


    然而方才她那句回歸的宣告是怎麽回事?若無其事,且帶著一個陌生的微笑。那微笑不是她以往的微笑,並不含著真正的喜悅或慈愛,那隻是一個招呼一樣的笑。真要說起來,她的變化還不止於此,隻是他們都沒膽量對唐襄開口罷了。


    ——那就是,鶯奴在他們眼中再也不是兒童,而是女人了。單是長成女人也不需要大驚小怪,但從無邪之人長成這樣的女人卻令人震驚——因為如今從她身上透露出來的是一種令人發狂的美,能驚心動魄,每個向她投去目光的男子都能為這身影不由自主地傾倒,而這不應是鶯奴該有的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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