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鮫奴是一名皇家子弟,不僅如此,他在鶯奴麵前是稱呼皇帝為父皇的,這句話的真實性超過他在驪奴麵前稱呼皇帝為皇叔。他是當朝皇帝的後代,正統的李唐之後。


    鶯奴之所以會這麽想,是因為她極嚴肅地懷疑過“西平公主李玄華”這個身份才是鮫奴真實的身份,因為在他的幻想中,其餘公主都沒有封號和名字,唯有李玄華是真實存在過的。而且這位公主在大曆年間即薨逝,年僅一歲時就從皇宮眾人麵前消失了,冥壽十六歲,這些記錄都與鮫奴的特征符合,隻不過公主的性別與他相反。


    玄華出生帶著嚴重的缺陷,降生不久就被皇家遺棄,不知輾轉經過誰手,來到三十六靈。或許是乘著竹籃沿護城河漂到了蝕月教裏;或許是被奉命勒死皇子的內侍好心留了一條命,送給了西京的普通人家,最後流落到組織裏;又或者被小心封進珍珠井陵之後機緣巧合地被人發現……導致他帶著疾病活下來的可能性有很多。


    新帝登基之後,追封舊時在王府即夭亡的公主和皇子,或許是有意的,或許是皇帝一時筆誤,將玄華封為公主,而又因為他是帶著惡疾的孽子,誰也不敢去為他糾正這個封號——他的公主封號或許是因此而來。那時候玄華至少已經十二歲,他以殺手的身份繼續活在長安的事情已經被宮中人所了解,更令人害怕的是,他在皇帝登基的次年奔赴昆侖山的那場混戰,成為了其中的幸存者,可見其妖術之惑人。


    皇帝事後害怕玄華報複,因此允許他享受相對優越的生活,向他秘密地提供金錢,也給他少數仆從服侍他的起居出行,條件是他隻能以西平公主的麵貌出現在人前,永遠也不能踏足皇城和大明宮。


    這樣解釋未免有幾分牽強,畢竟鮫奴的故事裏還有很多鶯奴尚未了解的部分。但無論如何,李玄華就是鮫奴的可能性十分可觀。鶯奴思考了片刻,猜測那令王府上下視為妖孽的惡疾恐怕就是玄華眼中泣珠的異象,唯有這種反常是在出生的第一刻就能被發現的。


    ——隻是這疾病真的至於令他丟了皇子的身份嗎?


    鶯奴一路奔跑,腦中不停地思考著這名幸存者的身世。他是惹人憐惜的,雖然已經瘋得無可救藥了,仍然惹人憐惜。


    她已到了玉皇殿的後殿,走進後門,借著微弱的月光就能看到那蛇蛻般落在地上的公主宮裝。她踉蹌撲上前去,揀出穿在半臂裏麵的衫子,慌亂地穿到身上,又挑了一件襯裙。那真是名貴衣料所製成的皇女華服,連內衣都繡著層層錦文。她單單穿上這一層,都覺得肩膀沉重。


    驪奴的話語忽然又在她耳邊響起。“冠服更比縐紗輕盈”,她也是見過公主朝服的,那句話或許更有其他的含義。


    她繼續到處挑選能夠為她遮羞的衣裳,將裙裳掀了滿地。綴滿了金絲和珠玉的外衣她不想穿,鞋子也不合她的腳。她不停不停地翻找著,想至少找到一雙幹燥的襪子,還想找一枚不那麽繁瑣的釵子,好將打濕的長發固定住。


    衣料抖動和珠釵碰撞的聲音在玉皇殿中回蕩著,遮蓋了其他的動靜。


    她終於尋到心儀的釵子了,正費勁地盤起頭發時,門前忽然衝進一個速度極快的人影,朝著她的方向就閃了過來。


    鶯奴完全沒有注意到那人,因為他實在是太快,動作又實在是太輕!等她注意到侵入者的時候,那人已經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鶯奴嚇得失聲,那人卻高聲喊了她的名字:“鶯奴!該走了,離開長安!”


    她好像非常熟悉那個聲音,於是她那驚恐的呼喊也被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堵在了喉嚨。來者抓緊她的手臂,將她猛地拉起身來,扯痛了她骨折的側肋,她本能地痛呼了一聲。那人覺察到她受了傷,二話不說就將她橫抱到臂彎中,一腳踢在地上,離開玉皇殿時身形如飛。


    鶯奴在震驚中朝著那飛來神兵的臉上看去,一瞬間就認出了這張臉的主人。


    這張臉已變得瘦削了一些,眼睛有些微微凹陷下去,帶著許久都沒有好好休息過的疲態。然而正是這樣疲憊的一張臉上,長著極為和緩柔美的鳳眼,這種雍容的風度是疲色不能掩蓋的。


    這是霜棠閣主上官武。


    也是這個人,在朱雀大街上將血肉模糊的她一把抱起,像飛一樣帶著她離開那裏的。就在這一刻,吐蕃高僧益喜旺波的敘述忽然化作真真切切的畫麵浮現在她眼前,此刻的感受與丟失已久的回憶巧合地重疊在一起,連風拂過耳際的聲音都重疊在一起,連眼前所見的這張側臉都重疊在一起,她又能想起那時候的事情了!


    她甚至能想起眼前這個人九年前的模樣。那時這張臉比現在還要稚嫩秀美許多,但毫無疑問這張臉是屬於他本人的,是蝕月教的閣主的臉龐,三十六靈的掌門的臉龐。就是這個人!


    鶯奴躺在這個懷抱裏,第一刻想到的是九年前朱雀大街上的那一幕,第二刻便想起許許多多其他的過往,雖然還缺乏細節,但她已經能回想起他曾經是如何對待她的。他不但抱著肉剔骨淨的她從朱雀大街上回來,也曾抱著汙痕滿身的她從北方閣飛奔出去,到城外的溫泉沐浴;他是她的主人,也待她如兄如父,他是她的親人也是恩人!


    無窮的回憶忽然猛地同時落進她的腦中,震得她完全失語了。那丟失了四年的回憶重又複得,令她反而忘了此刻的自己是誰了。


    ——是啊,此刻的自己是背負著師父的命令,要殺掉眼前這個人的!


    但這煞風景的想法馬上就消散在風中,湧上她腦際的不是殺機,而是難以細數的委屈,她有多少次死過、即將死、死而複生,死後遭遇過多少駭人聽聞的侵害和折磨,他可知道?


    但是閣主,鶯奴還是回到你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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