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奴極少憤怒,也很少有為什麽事大悲大喜的時刻,然而此時她卻發狂地大喊起來,向著門口的四娘踉踉蹌蹌衝去,伸手要抓她的衣領:


    “你站住!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完全明白自己被“他”禁錮了,從最早在庸瑪家倉房榻上的那個夢開始,直到如今,“他”一直將她囚困在某個夢中。這一年來,她從吐蕃的桑耶寺到太湖的石舫上經曆的一切都被扭曲了,夢與真的界限確實不存在,有一股力量將這條線破壞了。


    而四娘就是桑耶寺裏的那名白發老嫗,白發老嫗就是眼前的四娘;“他”從幕後走出來了。


    鶯奴的手指快要捉到四娘的發髻,就在那電光火石的瞬間,她從另一張榻上翻身坐起,夢再次消散,四娘的影子灰飛煙滅。


    鶯奴渾身都在顫抖,她已經明白自己的處境。從此刻開始,她無需強辨自己究竟身處何處,那已沒有意義!隻要那個對手想讓她一直留在夢中,那麽她此次醒來也未必已回到真實;回頭想想,這一年裏,她所見所聞的哪有幾件是合情合理的,人真能有幻化萬物的本領、蛇真能長成那樣的龐然大物、死者真能與活人無異、一人真能同時是數人麽,哪一件不是在提醒她這不過是大夢一場,但夢中人在夢中絕不能醒悟。


    鶯奴的汗水都快要滴落到枕席上。她喘息著審視自己的左右,發覺方才那一夢是在上官武的床上醒來的,這房中的布置看起來就是閣主房間裏的布置,但閣主並不如夢中一般坐在她的床頭。雖則不必再在意夢境開始的時間點,但她仍舊暗自推算了一番,猜測鮫奴現在還沒有死、血雨還未落下。


    鶯奴踢開被子,從榻上一躍而下,來不及穿鞋便拉開臥房的門。


    船艙外已經刮起腥風,此時已是日暮時分。船家給她留著的午膳還擺在門檻前,沒有人動過;甲板上也沒有血腳印。


    自己這一夢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做的呢?!


    如果連紫岫也還沒有死呢?


    她即刻朝著另外兩個房間尋去。一邊狂奔,一邊浮現在她腦中的,倒是夢中的那個發現——如果方才發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那麽紫岫到底是不是她的同類?


    然而這想法根本就是個無底洞,假如紫岫是因為身處她的夢中,所以才殺而不死,那麽她本身也一定是因為身處他人的夢中,所以才能永生。一旦回頭去考量紫岫的特質,她就不得不重新考量自己的特質,無窮無盡,到頭來還是被囚困在原處。


    究竟是誰替她打造了這樣一個浮生的牢籠呢?


    鶯奴在“自己”的房門前停下來了。


    現在出現在她腦海中的,變成了另外的問題。


    為何自己會在日暮時分醒來呢?


    不論如何,白日一定發生了什麽,自己才會昏睡到此時。這個問題浮現在腦際時,她其實早就回憶起事件的真相;可因為她已經再也分不清夢和現實,於是同時浮現在她心中的回憶也被她迅速否決了。


    不是的,那也不過是做夢。


    ——因為出現在她心中的、那與她翻雲覆雨之人,既不是鮫奴也不是紫岫,是上官武。


    如此一來,她為何會做那樣混亂而羞愧的夢,為何會做那樣真實的夢,為何夢中的四娘會對她說出“白日宣淫”這樣的詞來,為何她會在夢中捏造了師父的現身卻怎麽都見不到師父本人,也就很好解釋了。


    但那怎麽可能是真的呢!


    她現在還尚存一絲希望,那就是這所有的經曆都隻是捏造,正如謁訪桑耶寺前所做的那一夢一般,一切都還未發生;雖然已成某種定數,但還未發生。


    鶯奴伸出手去,將那門推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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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中並沒有打鬥的痕跡,也沒有血汙。榻上的錦被是攤開的,有人睡在這裏;房中屏風上所懸掛的衣物是她的。


    在她的榻上睡著的是誰?


    鶯奴欲向前探看,就在這時,夢中那扇被四娘拍開的窗戶發出了吱吱呀呀的轉動聲。


    她極為警覺地轉頭看向窗子,發覺有人正欲從窗外進來;而那人不是別人,就是鮫奴。


    鶯奴驚異於眼前畫麵與夢境的相似,此刻毫不猶豫地上前伸出手去,將鮫奴才探進來一半的身子接住,輕聲地說:“玄華,是誰在追你?!”


    鮫奴為她的那句稱呼驚得突然不動彈了。鶯奴也稍稍遲滯了片刻,這才反應過來,若是鮫奴甚至還不知道她已經猜到他就是那名雙性的李唐公主,那就說明回溯到今日淩晨時的事件也都沒有發生過,此時此刻才是她與鮫奴在這艘船上的第一次相見。


    那麽更久以前的事情呢?


    鶯奴就像是著了魔一般,如果加入三十六靈的遊戲是為了尋回過去的記憶,那此刻她卻又想證明先前發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她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那隻丟失在玉真觀珍珠井前的檀木盒子,想起那檀木盒子裏有驪奴屍骨所化的靈丹;如果夢裏的畫麵都是啟示,那麽那隻盒子現在就藏在鮫奴的襆頭裏。而如果此前的經曆都是真的,盒子裏應當有一顆極樂之丹。


    她前一刻還飽含柔情地詢問鮫奴在被誰追趕,這一刻忽然就改變麵貌,毫不遲疑地一拳擊落了鮫奴頭上的冠巾。這一拳打得鮫奴幾乎失聲痛呼起來,但鶯奴也很快就用拳頭將他的嘴唇塞住了:“——不許哭!”


    她當然也知道自己已經瘋了,此刻的她不是她自己。


    那方冠巾裏沒有盒子。一目了然,襆頭裏沒有包藏任何秘密;散落的隻有鮫奴的長發。


    她呆住了,麵上五官有些扭曲。船艙外的大風穿過窗欞吹進臥房裏來,發出高亢的嗚咽聲,夢中那場血雨似乎注定要來,那淫穢的、可怖的結局近在咫尺,“他”一定會贏過她,等到那時候,“他”會站在徹底的混亂麵前笑她,問她,問她“看夠了沒有”。


    鶯奴鬆開了塞在鮫奴口中的拳頭,顫抖著喘息了片刻,然後聽見了窗外逐漸靠近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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