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因而抱著累得睡去的孩子轉身去了韓副閣主的宅第。那韓副閣是個性子特別溫順的文書,回到家見了鶯奴坐在家中,妻婦與之同坐著垂頭,先是驚了一跳。又聽聞天樞宮要帶走惜寶,不由得與妻子抱頭哭了一場,但暗中思量惹不起梁烏梵家的公子,天樞宮倒也不算個埋沒人的去處,或許惜寶年長歸來時已成溫文儒雅的男兒,最後忍痛依允了,留得惜寶在家再住半月養好了傷,之後芳山再來領他。


    談妥了此事,鶯奴安排芳山在客館歇了,自己獨步回去。已是深夜,回房掩門,月亮正升到中天,廊上滿地的月霜。


    她掩了門,廊上月光盈目的畫麵在眼前久不能散去。想也不過是兩月前,這扇門掩上便是許多溫存,可毫無征兆地,如今隻剩下她一個人了。上官武去世後,她連夢也做不成,再也未能見過閣主的麵龐,這說起來,她竟不知道是該怪自己無情,還是怪夢不遂人意。


    可是閣主究竟是如何死去的呢?難道真是那時候自己失了手……?她對此原本可以確信那絕非自己的謬誤,可是事情過去一段時間以後,記憶便開始慢慢模糊扭曲,她再也不能確定自己的手有沒有發出過那樣一劍了。


    但是退一步說,那一劍即便來自別人,她亦無法證明。那個殺了閣主的對手,不動聲色地便把愧疚和恐懼轉嫁給了她。


    鶯奴靠著門發了片刻呆,眼見夜色愈晚,怕點起火燭讓人看見她還未睡,便借著窗外的月色取水洗漱,換上輕薄衣裳預備歇息。


    房間原是李深薇住過的,家具一應是她那時的,磨得精光閃爍的銅水盆,水稍濁了都看得清清楚楚;鶯奴剛做上教主,還不太習慣,總覺得李深薇的日子就是過得太仔細豪華,豪華使人挑剔易怒。她後來離了這種生活,想必是好多了。


    亂七八糟地想著,覺得自己有些少女才有的妄議之心。洗漱過,才要將水灑了,走到窗邊聽得教主閣下一陣馬蹄聲,的的格格,安靜的夜裏尤其清楚。她收了步子,伸頸向外看了一眼,是梁烏梵出差回來,到馬廄係馬。


    他竟到這時方歸,看著精神未減,十分亢奮,解了馬便腳步生風地往外走去。梁烏梵的麵相和他的性格相呼應,眉眼濃豔,顯得緊急嚴厲,額頭尤其險峻,懸崖似的,仿佛是方便汗從上麵流下來。從未見過他笑的模樣,因他是個容易緊張的人;容易緊張又衝動,隻在極其特殊的時候才有一絲可愛。鶯奴剛來霜棠閣的時候,還是他第一個大聲質問她的來曆,但現在也很服從,是個很簡單的人。


    正在他轉身要離去的時候,聞得馬廄後頭一陣琳琅淅瀝,鶯奴瞥了一眼,竟見一年輕苗條的婦人躲在那裏,見梁烏梵來了,從藏身處跳出來尋他,此前倒不曉得梁烏梵也有如此使人心酥的愛戀等著他。


    那女子是梁烏梵家的夫人。原來夫人夜深不寐,卻在馬廄裏等著丈夫。也不奇怪,人靜月明之時,任誰都思念自己的良人。鶯奴嘴上浮出一個笑容的同時,心卻悄然地沉寂下去了。


    梁家的夫人娘家姓沈,排行十一,梁烏梵平日裏便是喚她“十一”的。沈十一娘十四歲嫁來此處,同年便生了孩兒,而今芳齡不過十七。他們這對夫婦年輕貌美、氣勢如焰,再者初婚一年便得一子,人之所求近乎齊全了,在眾人眼裏乃是十分般配的一對。


    鶯奴也就放下水盆,靠在窗欞上偷偷看這對夫婦。風靜葉停,這兩人說話的聲音傳到樓上來十分清晰。


    十一見丈夫回過頭來,也不走去握他的手,遠遠站著,先佯嗔道:“這樣晚了,你去東邊做甚麽,我們家在西頭!”


    梁烏梵見了妻子,停了步子,也不走向她,也不回答,隻反過來問:“夜這樣深了,你怎麽一人在此?”


    十一忸怩著不語,神光在一雙眼裏左右地流轉,半晌笑著道:“想著你快回來了,奴一人也是睡不著。”說著微微埋下頭去,惹得玉環耳璫丁丁作響,極盡少婦之嬌羞。


    梁烏梵見了她滿身綺羅,大概是不知道該不該出口責怪,她的不合時宜簡直有些出格了,讓他覺得有些詫異;憋了片刻,還是低聲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你穿得這樣招搖,不知道上官閣主的靈尚且停在前麵?”說著手指前方,那裏還垂掛著滿樓的白絛。


    十一駭住了,似乎為了來見丈夫完全忘了教中的喪事——她也是很久沒有見丈夫了,誰能想到!梁烏梵其實夜夜都在霜棠閣,然而一對夫妻竟好些天碰不到麵,說出去,她這梁家的主母麵上是掛不住的。隻是好在人人都知道梁烏梵當真是忙於工作,他不嫖妓。


    退了小半步,一時間故意把那當做調笑,十一愣了一下又作出許多的嬌癡來:“哥哥欺奴一片真心!去的是這閣裏的主兒,他婆娘倒還可以戴起步搖,整日介翩躚丁當。奴與他非親非故的,既不守靈,怎麽不能打扮,奴也是想哥哥見了喜歡。”


    她的小孩子氣聽得讓他心裏直發恨。梁烏梵顯然是真動了怒氣,極力克製著說道:“你幾歲大了?!嫁在蝕月教裏,這閣裏睡著的便是你的教主,你敢對其不敬,忘了自己耳後落的刺青了麽?!……你是我家的夫人,言行與我家門的臧否興衰息息相關,你做錯的事,人人都會歸咎於我,說我淨放縱著你。如今你比教主還年長些,莫做出那些個閨中的蠢相來。”


    十一要到這時才明白真的惹他生氣了,如遭雷擊,未料特意在此辛苦等了一夜,一來便遭夫君這樣嚴厲的數落,委屈間無話可說,更不管不顧,竟猛然哭了。梁烏梵見場麵這樣難以收拾,左右環顧一番,見沒有人看去,亡羊補牢似的上去拉她的手,將她一把拉到自己肩膀位置,甩了手,歎著氣道:“也是我早時未教導你!回家罷。”


    鶯奴便望著這對別扭夫妻走到海棠林中去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蝕月編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露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露山並收藏蝕月編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