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對她不敬,她並不在意。那女子養在深閨,生活十分單純,性格淺白無知,不是她的錯。蝕月教裏也有各種各樣的女子,有責怪唐襄和李深薇至今不出嫁的,也有譏笑秦棠姬未婚亂性的,還有像男人一樣看不慣女人做主事的,她都寬容她們,隨她們去。梁烏梵批評她,鶯奴隻覺得他對妻子不太客氣,倒是因此有點不高興。


    不知道夫妻間起了這點摩擦,這一夜還能不能好過。


    她也從窗邊挪步回來,趿著鞋到榻前坐了,解了頭發要睡。就在那時,她聽得樓梯上傳來十分輕微的吱呀聲,那是有人走在上麵時發出的響動。


    有人上來了。


    鶯奴警覺地坐起身,那聲音也就停了;不一刻又嘰嘰呀呀地響起,鶯奴壓著腳步走到門前,拉開來,就見樓梯的轉角處藏著一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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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沈夫婦二人就這樣向著西邊二閣主館中去。梁的步子很快,片刻就把妻子甩在身後,她獨自趔趔趄趄地跟在後麵,腳下歪歪扭扭的,好像剛學步。月色宣明,四下無人,氣氛倒也平靜下來。走了片刻,十一稍稍止了涕泣,試探著去拉夫君的手指。梁烏梵也不甩開,也不應答,由著十一又窩到身旁來。


    他們家就是這樣,如不是十一自己來求,他就一直端著架子不理會。不是因為他真有什麽很高的地位,十一家裏認識的地方官很多。他就是這樣的性子,很招人厭,他自己知道,多數時候也是他和自己鬧別扭。十一開朗單純,多少彌補了一點缺憾。


    十一見丈夫似乎不生氣了,悄悄地擦掉了眼淚,欲尋些話頭,便向梁烏梵說道:“……今日連城的師傅給奴傳話了。”


    梁烏梵也不應,眉頭先皺起來了。連城的師傅傳話過來,十有八九不是好事。還在猜測,這就聽得妻子續道:


    “說連城在教主麵前闖了禍,教主要你明日去請罪呢!這討債兒我鎖在屋裏,你回去了好好地教教自家兒子。”


    梁烏梵歎道:“十一,你畢竟是他的娘親,每每他犯了事,你就將他鎖著不管、留與我教訓。我整日裏不在家,你要關他一整日?”


    十一更難過起來:“原是整日不在也罷了,我知道你繁忙……可我若不去馬廄裏攔你,你整夜也不歸了——東邊廂有什麽好事,且比我與連城要緊?”


    梁烏梵本來後悔方才陡然對妻子動了氣,這話不知怎的卻又將他激了起來,好像觸著他不能碰的地方,忽地寒毛直豎,轉過頭厲聲道:“我為閣主守幾夜孝,惹得你這樣不滿意?你不見那靈堂裏別家的夫人都在跟著守靈,你卻滿頭珠玉跑到這裏來,怕不是嫌我功名太高了!”


    沈夫人雖是一家的主母,可畢竟隻是個十來歲的小娘子,被這樣嗬斥,隻覺得顏麵全無,嚇得魂飛魄散。她一時撒開夫君的手,急得顧不得了,當下便轉過身去跑開了十幾步。回頭看看丈夫竟不來追,驚駭不已,小女孩兒爭這一口氣,居然狠心跑得更遠了,偏不回頭。


    想著方才來時,在鏡前理妝梳發,穿戴這許多漂亮物件,走出門時不把婆婆嬤嬤驚奇的眼神放在心裏,隻顧著高興。如今要回去,臉上涕淚縱橫的,一臉喪氣,叫底下仆人見了隻會恥笑。她不願叫家仆看了笑話,跑了一陣,已到了門前卻不進去,抹著淚踟躕一番,竟獨自向海棠林外去了。


    梁烏梵也是才說完話便悔了,想著十一年紀確實不到,做事不識大體,總得多加勸引;但當下也剛撒完火,執著一股傲氣,不肯去追十一。他心結才要解開,忽然又想著如今的教主不過十六餘,也這般大方,緣何自己的妻子卻像個兒童一般?又想到唐襄……唐襄十六歲的時候,遠比一個貴家夫人得體端莊,何等的明慧知事。這天差地別,一時令他氣惱無處說。


    他想著這些讓人生氣的事情,在海棠林裏徘徊了一通。記起十一曾說連城還關在屋裏,不得不氣衝衝地向家中去了。


    他滿腹牢騷地踏上家門的石階,迎麵就問家仆道:“夫人將你小郎君鎖在何處?”


    這仆人因帶梁烏梵去看。沈夫人仍舊把連城關在收藏刀槍的地方,那房間門有兩重鎖,擺了許多尚且用不到的兵器,是家中出入最難的地方。這些兵器對三歲的梁連城而言畢竟太重,因此十一從不擔心連城用兵刃傷了自己。


    待開了門鎖,屋中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清。這沈夫人教子也實在是潦草到了極點,那樣小的孩兒關在這等凶氣十足的地方,既不掌燈,也無陪侍,當真沒把連城放在心上的。


    梁烏梵看著這些便已是火冒三丈,今日連城犯了什麽錯已不要緊了,怪妻子二人惹他這樣生氣,他一踏進家門便覺要發泄一番,等他揪著連城,必是一頓的好打。


    可緊著上了燈遞到他手裏,他在門內連叫幾聲,連城,連城!


    沒人應。


    他在屋內橫衝直撞地尋了一遍,不見長子的身影。那仆人也慌了,連忙辯解,但也說不清公子為何不見了。


    梁烏梵幾乎氣急敗壞,竟將簾子、罩子一個個翻起來找。三歲孩子再小,也躲不到碗大的縫隙裏,他這是氣得瘋了。當下倉房裏所有的刀槍棍棒全都被梁烏梵掀到地上,惹得深夜裏驚雷亂炸一般,那仆人怕燈在閣主手裏灑了油、引起夜火,連忙將燈搶過。他回頭一照,倒是在地上找著一根沒了槍頭的長槍杆,左右看了看,昂嗓指著被撬爛的窗戶說道:“二閣主,小郎君將這槍頭折了,拿它撬開窗子跑了。”


    梁烏梵滿頭是汗,臉和脖子全都漲得通紅;年輕的父親站在原地顫抖了一會兒,沉聲令家仆不要將這事說出去,自己便原路出門去尋梁連城了。


    他當然知道連城在書堂裏惹出來的那些壞事,自己畢竟是他的父親啊。可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孩子有狂病,原不是管教能治好的。為了不去想這絕望的事,他時常麻痹自己那不過是男孩兒的本能,是繼承了自己身上武夫的脾性……但那些都隻不過是麻痹,他清楚得很。


    罷了,罷了……十一還年輕,總還能有孩子。


    ——然而想到十一,他更說不清楚。


    十一家裏是頗有些關係的,他不禮遇這個妻子也不好。當時說親,他也是看中十一的門第關係,如今能坐著二閣主的位置,難說沒有這門親事的功勞。


    成婚以後,閣中其他成了家的主事便似乎和他成了一個無名的聯盟,原本不熟識的人也開始一道飲酒作樂,仿佛成人之後的男子不必什麽特別的交情,生來便是一夥的。


    這群人酒足飯飽,在飯桌上說起自家的婆娘,時常抱怨發妻不解風情,生了兒子之後,床榻上便全然不理會自己了。他想起自己的嬌妻,與他們說的正相反,常逼得他整夜不能睡覺,竟不知道該喜還是憂。妻子太依戀他,常令他感到了焦慮。他們見他悶頭不參與到抱怨聲中來,就拿他打趣,能讓十一過門那年便生了兒子的,當然是沒有這等憂愁。


    他愈發無所適從,後來開始不願意回家了。倒也不是和那聯盟裏的男子一道出去尋花問柳,外麵的女人並無青春可愛得過妻子的;就隻是睡在辦公的地方。有時晚上有了興致,他寧願自己排遣,都不肯找十一,也算是一種奇怪的執念。上官武在世時,常勸他勿在辦公的所在過夜,讓人猜忌;他也要被勸得吃不消了才回家去。


    他對妻子實在是太過膩味。年齡差了幾歲,總覺得妻子幼稚可笑,與之相談也是話不投機;隔上幾日見一次或還好些,然而常常相處才半天便要借口脫身。這樣的久旱之下,這半日更是要累得他連連求饒才得離去,有時他覺得公務私事真要他活不來了。為此他不得不特意記著妻子的經期,每到不便的時候,他才敢放心回去,自己想著都覺得太可笑了。對那事他並不冷淡,很衝動,但也有興味大敗一點也不想的時候。和十一多是這種情形,鬧得很累了,從身體到心靈,累得無法動彈,都沒有要結束的快意。


    如此紛亂,連城若是還不懂事,他隻會更嫌家中吵鬧。他埋怨十一不愛教導孩子,其實他也鮮少關心連城。十一懷孕的時候他還覺得很迷糊,怎麽就有了。說到底他的心不在那個家裏的。兒子出生時他倒有點快活,因為新鮮。因為他也總算有了,別人都有。結果連城又有那種毛病。


    梁烏梵心中恍恍惚惚地想著這些,拿劍鞘一路敲打著海棠樹。他一麵悵然在海棠林裏尋著兒子,一麵不由自主地又向東頭去了。


    二閣主館的東麵,是大閣主館和教主閣。到了後半夜,靈堂裏的燈火暗了。他慢步上前去堂中看看,守夜的唯有兩三婦女和看火人。唐襄與鶯奴難得今夜都不在。


    他借問是否見到三歲大的孩子來過,對麵即刻反應過來,說道,哎呀,小郎君走失了麽?這可如何是好。


    梁烏梵欲要辯解似的,連忙擺手道,不過是淘氣貪玩,明日就回來了,我是來看看閣主。


    他不肯揚了家醜,到此時也不願發動別人去尋連城,然而這時心中早就慌亂不堪了。不是為著連城的走失,而是為自己竟在此時強作鎮定。


    他逗留了片刻,靈前淒寂,滿耳朵隻聽見夏蟲大鳴大噪。在上官武棺前坐了會兒,為閣主換了兩炷香,他起身轉而去更東麵唐襄的館中看。這時機亦很不合適,都已是下半夜了,唐襄的大閣主館內外漆黑一片,隻有竹影婆娑。


    唐襄的這個大閣主館,並不是原來朱玉藻住過的地方,仍是舊時她住慣了的所在,隻是現在改叫大閣主館了;朱玉藻生時所居如今被改作了靈堂,將來也未必會有人遷居進去;那裏已經成了個閑人無法踏足的重地,蝕月教許多的秘事曾在這裏發生,而它們的主角多半已不在了。


    唐襄在她館裏起居,前前後後二十年,每一片草葉花瓣都沾了她的習氣,不言不語的。他不知今夜唐襄不在,兀自踏上庭階,向著裏頭張望。四下看看,怕人瞧見這一幕,猶豫著敲了敲窗。


    窗內許久沒人回應,他等了好一陣,訕訕地退下來。四圍裏繞了一圈,果真空無一人,隻好折返,回了靈堂。


    也不知連城是不是已經回家去了。梁烏梵尋了這一遭,心力交瘁,借故為閣主守夜,在靈堂留了下來。記得十一對他說起教主要他賠罪,正好守到天亮也就能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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