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玄機還在裏頭坐著,忽見了這麽個破落戶兒擠進小小的車裏來,不由得橫著看了兩眼。十一見了魚玄機的銀發紅痕,也多看了兩眼,心裏有些詫異。因覺得陌生害怕,還往唐襄身上擠了擠。


    牛車繼續往前。唐襄替她稍微修整了儀容,拂去臉上的灰土,也不好直說自己記不得對方是誰,隻問:“夫人怎麽一人在這裏,家中良人不尋你?”


    十一哭道:“正是夫君要尋我,定是發動了許多人在閣裏呼喊著呢,我這副模樣,被哪個小廝尋見了,必遭人恥笑。好在遇見了大閣主,妾身求大閣主一件事。”


    唐襄問是何事,十一續道:“稍後我家派了人來,大閣主便說,是你將我請去坐了,喝茶寫字,耍到現在;還要問姊姊借一套衣裳頭麵,省得讓人看出了破綻。”


    魚玄機一直在另一頭端著樣子假作看畫,耳朵裏聽得好笑,不意間笑出聲來:“你是哪家的夫人,什麽時候叫得唐襄‘姊姊’,還取閣主的衣裳穿。你也穿得?”


    十一年輕氣盛,哪受過這種譏諷,當下脫口而出:“我是二閣主家的,唐閣主自然是我的姊姊。”


    唐襄這才猛地記起麵前這人原是梁烏梵的妻子,不知為何麵色白了一回,心裏撲通跳了兩下,腦中憶起梁烏梵結婚那時的模樣了。魚玄機則因為小時候與梁烏梵有點交情,不由得噗一下笑出聲來,唐襄怕她張口就要嘲笑十一,連忙接過話頭道:“十一,這是天樞宮的宮主,你還未行過禮呢。”


    十一這才很不情願地低頭敬了禮。魚玄機也不與這等嬌夫人一般見識,把畫兒甩了,抬起身子走到車簾外,坐在太陽下頭吹風假寐。


    十一見這年紀與自己相仿的女子竟有這麽大的架勢,很是不高興,但唐閣主既說她是什麽宮主,就也不好發作,回頭找唐襄說話,以驅散那受了輕視的鬱悶。唐襄的心不在此,左耳進右耳出,眼睛直盯著魚玄機甩下的那本春(防屏蔽)宮圖。


    她知道魚玄機從小就愛收藏美人畫冊,經常央求李深薇從山下給她帶去,隻是以前沒想過是因為她愛慕女人。美人畫和春宮一直就是山下弟子之間的硬通貨,私底下傳看,她年輕的時候在謝昌玉和房瑜那裏收繳過不少。房瑜從小算是個公認的登徒子,他對此坦坦蕩蕩,很有研究。女色的圖畫,平時也不收,男孩的事宜疏不宜堵。上課時傳看就要收。


    魚玄機對這事也很坦然,大概是因為蠻裔的血比較奔放。不過她們總以為她像別的小女兒一樣,是好奇上麵男人的部分。他們把那東西畫得纖毫畢現,倒也看不出有什麽好看,看的時候總有點想把鼻子挪開,但是也真好奇,皺著眉繼續看。她二十出頭的時候,翻那些十一二歲男孩兒已經看淡了的稀鬆平常的收藏,眼睛掃過那些纖毫畢現的男體時,總有一種為他們所冒犯的錯覺。梁烏梵也看,他們那三個後來做了閣主的,那時候就聚在一起看這些了,少男大約都這樣。


    美人畫冊易得,好的春宮畫卻很難買。春宮從來就沒有兩個女子入畫的,便是有,她們的丈夫必然也在一側。宮主想必不要看,可是也沒處替她找合適的。她以前從沒說過自己愛女人。


    她丟下的這一本其實也能算精品了。畫者的畫技很好,翻開的這一頁上畫一男一女躲在花廊下尋歡,顰笑溫存之間,十分動情;尤其是那名女子的神態,描繪得極為沉醉迷離,頗有食髓知味的風情。兩人的身旁開著許多豔紅的花。


    唐襄看得心跳,以為不雅,欲要拂下扉頁蓋住春畫,怕被十一看去;怎奈此舉欲蓋彌彰,她也不好動手,終於還是被十一發覺了。


    十一也不是未出閣的閨女,隨手撿起那畫冊翻了幾翻,倒是很新奇魚玄機怎麽光明正大地看這些玩意,笑意中帶了一絲鄙薄,以為簾外這位是上不了門麵的;她看了幾眼就丟開了,抬頭拿汪汪的淚眼看著唐襄,忽然沒頭沒尾地說道:


    “大閣主該不是在生妾的氣吧!”


    唐襄覺得有些突然,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


    “那姊姊也不生我夫君的氣了?”


    這時她反有些慌亂了,心又跳了兩下,說,我為何生他的氣。


    “那天在海棠林前麵,姊姊不是朝他大吼來著,氣得要辭職……好多人都見了。”


    唐襄好像鬆了一口氣,原來沒有說中她心中所想。於是低聲說道:“夫人誤會,我不是生二閣主的氣……不管是生誰的氣,總之現在也過去了。”


    十一倒是將信將疑的,有點像膽小的鳥一樣,轉了轉眼珠,偎在唐襄身邊,像小女孩兒似的撚著頭發,說道:“那就好!……閣主不知我家哥哥性子就是有些急躁,如若他真的與你頂嘴衝撞,姊姊看在我的麵上,不要責怪他。”她言語間把梁烏梵看作一件自己的東西,她反而是他的代言人、是他的家長。唐襄知道那是因為她極愛自己的丈夫,愛得很深時,分不清對方是自己的小孩還是父親。


    不一刻又開始向唐襄事無巨細地說起自己夫妻間的私事,似乎眼前這本私密的畫冊引起了她許多的話意。絮絮叨叨的,無所不談,梁烏梵每天起得非常早,他總以為她睡得死,小牲畜似的,其實他一從她身邊坐起,床一震,她馬上就醒了,眯縫著眼睛看他起來穿衣服。他是打過仗的,體格特別好,兩片肩膀像老虎的一樣,肌肉層層疊疊,金黃色的。她也沒見過老虎,不過畫上的老虎她覺得很像梁烏梵。她躲在被子裏依依不舍地看那兩片肩膀被單衣遮上,再披上一件兩件的衫子袍子,直到把脊背的肌肉全都遮住了,變成一道簡白的直線,她丈夫看起來才沒那麽凶,有點假意的文縐縐。他自己梳頭,梳完戴了襆巾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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