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這當然不一樣了,你是想聽我誇你?”


    “且誇著看。”


    “那你先誇誇我,好不好?”


    鶯奴被考著了,沉吟了一回說:“你是一條蠶兒。”因為她渾身雪白,頭發像吐出來的銀絲。


    魚玄機氣得笑了,質問她哪裏像一條蠶,她又沒有胖出環節來。鶯奴支支吾吾的,小聲解釋道:“總之、總之……總之……我呢?”連忙跳過這一問了。她怎麽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就說上天當即賜下一個最巧手的畫師,也畫不出十分之一。”


    鶯奴啞著嗓子格格地笑了:“我正缺一個畫師,你猜怎的,梁烏梵他們替我找了那樣多能工巧匠,偏偏沒有會畫春畫的,他們大概是羞得找。”


    魚玄機啐道:“裝模作樣的。”


    鶯奴朝著她的背躺著,捋著她頭發編辮子。她的肩膀從頭發裏升起來,像海上的仙山從雲裏麵騰出。


    “噯……你知道麽,昨日我去看唐閣主了,她向我說腹中的胎兒不是上官閣主的。”


    “是不是的,生出來了才知,你信她了?”


    “她騙不過我呀。”


    魚玄機翻身半撐起身子,盯著她看了片刻,那滿肩的銀頭發像雄獅似的潑落,自動地替她掩埋住胸乳。她身體瘦了,胸脯倒好像長了,特別鼓脹,很奇異,像北魏的佛像上鑲了一對雄偉的胸甲。那時候不知道是因為她懷了孕。鶯奴的眼睛也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上上下下地看了她一會兒,聽得她在自己頭頂上說道:


    “這件事並不在孩子的父親是誰,而是你願意相信上官武與她是清白的,想著要疑罪從無。遇到那願意相信孩子姓上官的,便是讓唐襄剖心挖腹,他們也固執己見。那孩子的父親即便不是上官武,人們也把他當作上官武的遺腹子。如果唐襄本人也這樣默認,你介意這種癡心麽?”


    鶯奴沉默了片刻,回答道:“那我心中確實不好受。”


    魚玄機也是一時無話,歎道:“連你都受這種凡人的苦楚,真是罪過。”氣呼呼地躺回去了。


    鶯奴蜷曲著身子不說話了,魚玄機隻得安慰道:“好罷,你說唐閣主騙不過你,那她也騙不過我。我早些時候就猜出那是誰的了,不過不說也罷,唐襄自己都不認。”


    唐襄並未告知鶯奴胎兒生父是誰,但聽魚玄機這麽說,鶯奴也就不問。重要的是母親的決定。正好像魚玄機不在意丈夫是誰,她也可以不在意孩兒的父親是誰。


    “……你的婚事就在後天了,至此算是沒出大差錯。而我心上還掛著一個人,你可知道是誰麽?”


    “你心裏人也太多了。”


    鶯奴湊過去輕輕地說:“玄機,你後天就要走了,紫岫怎麽辦?”


    魚玄機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把他藏在沒人知道的地方了。你知道你這十二郎君從來都不吃不喝、不要人服侍罷?”


    鶯奴點點頭,但眉間似含愁緒:“我知道。你不殺他,他就永遠在那,乃至殺了他,他亦在那。假如我隻是想他在那,何不隻是殺了他?你愛我,何不隻是殺了我?我想,該有人伴著他、與他說說話,在他身邊走動。我靠近不得,所以把他托付給你;等他精神好些,或許悄悄地送出去、找個院子安頓,像個普通男人一樣娶妻生子,也不算虧待。”


    魚玄機打斷了她,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睛,說道:“你也會像普通女人一樣嫁人生子嗎?”


    鶯奴定住了。


    魚玄機繼續說:“為何要讓他強作普通人呢?”


    “——你可知道我為何對你那上官閣主總有幾分怨恨?但凡你的養父母撫育你的時候,稍有琢玉的自覺,哪怕像秦棠姬那樣也就罷了,偏偏是他。他欲圖造你為完人,錯就錯在那個‘人’字上,你本不適合被雕成人形。上官武從一開始就在不知覺中把你當作妻子的,你若不信,想一想秦棠姬是如何鍛煉你的,高下立現。這是男人的劣根性,假若你竟然從他那裏繼承了這種劣性,我覺得可憐。”


    鶯奴咬了咬下唇,沒有回應,隻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男人的劣根性還不止這一點。他的才能在凡人裏或許是夠用了,於是自視甚高,許多的決策甚至不肯與你相談,還想憑一己之力,挽狂瀾於一瞬。娘姨很早就對我說過他的自大!他以為他的羽翼大過天去了。上官武對你或已足夠坦誠相待,秦棠姬或亦足夠不動聲色,可遇到與你相關的事務,你師父從沒想過要瞞著你。稍有成就的男子怎麽就能這樣小看人?你也是蝕月教主呀。


    “你若是要我細數他的錯誤,我要對你講一整夜,但我怕你聽不動這麽難聽的話。我與他自然也不熟悉,隻相處過那麽一月,其餘也是聽娘姨對我說的,但就這樣一點點我也受夠了。唐襄和你的師父愛戀他,所以都是可憐人!我不想你做可憐人。如果你還要我舉一條他罪大惡極的錯,我前些日子已對你說了,一些神秘之事本出於無人之境,用常人的眼是看不懂的。他把常人的視野全都灌輸給了你,使得你泯然眾人,竟然要受那種凡人的苦,平白讓謎題變得更難解決了。如果不是你天生奇材,做人也能做人上之人,我真要恨死他了。


    “若你是美玉琢成俗物,紫岫就是玉碎……上官武教你相夫教子之人道,於是你也想讓紫岫能得人道。可是他有多麽粉碎,你知道麽?人道隻是給人走的,不要強加給他,你忘了這世上魑魅魍魎各有其道了。你要我陪陪他、與他說話,這都可以,但是也止於此了。”


    鶯奴聽到這裏,五內驚顫,想起以前與紫岫相處時,他的種種扭曲和古怪;他確實早已是一抔玉泥,隻是自己不肯承認罷了。


    本有千言萬語,可想到假如自己為紫岫的粉碎而心痛,大概也隻是常人的悲憫。但她還是難掩傷心,抱著枕埋下頭去,不一刻悄悄地把眼睛露出來,流著眼淚回擊道:


    “那你為何要嫁人生子呢?李深薇也把你當作一個普通人養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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