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礫子又氣又累,一沾上床榻,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已是半夜。


    腿腳依舊酸脹,僵硬,動作不是很利索。


    他嚐試動了動,膝蓋鈍鈍地生疼。


    但是,肚子餓,真的很餓。


    在皇子府,他還沒這樣餓過肚子。


    想想這幾日的奔波,不計功也就罷了,還被記了過。覺得真的……委屈。


    小礫子緩慢地起身,走向衣櫃,從梨花木櫃中取出一隻竹編的玩具,狀似飛鳥,又比飛鳥多了幾分飄逸。


    他轉動一個把柄,羽翼彈動,飛鳥玩具竟飛了起來,飛出幾十寸,一會兒才緩緩落下。


    是一隻飛鶴。


    原來這幾個月,小礫子一得空閑,便搗鼓這個小玩具。


    殿下對他多有縱容,知遇,甚至是寵溺的,愛護的,這些他都明白,感恩。所以才花幾個月時間,精心製作了這隻飛鶴玩具。


    殿下喜歡精巧玩物,看到這個禮物,必然是歡喜的。


    但一想到昨晚,小礫子便氣不打一處來。


    這算什麽,之前還噓寒問暖,生怕照顧不周,這會便露出真麵目了,對他大聲嗬斥,還加以酷刑。


    他這是……失寵了?


    這才當了幾天威風凜凜的礫子大人啊,又要打回原形了。


    但殿下所言過於刻板,實在不通人情,他哪有不敬,哪敢不敬?隻不過形勢所逼,顧不上禮節。


    想到這,小礫子將飛鶴玩具撿起來,塞進衣櫃。氣一氣更餓了,還是找點吃的好了。


    不曾想,出門便遇見正坐在庭中的讓月。


    “師兄啊。”小礫子走到其身後,拍了拍讓月的肩膀。


    表情沉鬱,懨懨地坐在讓月身旁。


    “師弟啊,看不出你這般剛毅,能在豫園跪一宿。”讓月把一碗熱粥遞給他,“柔喜說給你熱了碗粥,讓你醒來吃。”


    “柔喜姐姐果然貼心。我正餓得前腹貼著後背呢。”小礫子顧不上回懟,接過碗便呼哧呼哧吸溜起來。


    “慢點。”讓月見他這樣,忍不住出聲道,“久餓肚子,疾食損身。”


    小礫子壓根聽不進去,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讓月見狀搖了搖頭,掏出一個陶塤,悠悠地吹了起來。


    塤聲低低地響著,像一滴滴雨滴打在青瓦,水流自屋簷流下的聲音。春雨該是無聲的,但在讓月的塤聲中,總覺得有些涼。不是春,是秋。再暖的風到了這庭中,也是微凜著的,立住的。


    小礫子本來是沉浸在柔喜姐姐的溫暖中的,被這塤聲一引,胃裏的粥都不暖了。


    “師兄啊,你這曲子冷到我了。”小礫子趕緊打斷他。


    讓月低低笑了一聲,塤聲並未停,反而曲調一轉,輕快了起來。


    原來像是夜來秋雨聲,現在竟還是雨聲,隻是多了些似鳥鳴又似水邊浣洗的聲音。更有些嬉笑聲,似是突然下雨,歸


    家人路上急行,留在石板路上的聲音。有了人煙,樂曲便也暖了些。


    小礫子將空碗放下,趴著石桌上看著讓月。


    讓月正低垂著那雙深沉的眼,原是惑人的眼神收斂,還剩三分的勾引,引著小礫子直直地盯著。臉上棱角分明,嘴角邊染些許笑意,薄薄的嘴唇靠著陶塤的吹口,修長的手指靈活地在指孔上輕按。這樣的讓月,小礫子不是第一次見。


    像是璃梳,那日在秋月樓,水霧中泡茶的影子。朦朧中美人眉眼如畫,十分攝人心神。


    攝神?


    小礫子心中一定,挪開駐在讓月臉上的眼神,漸漸恢複神智。


    塤聲緩緩停下,讓月對著小礫子道:“時候不早了,早點歇息吧。”


    而後讓月起身。


    小礫子被他突然的起身嚇到,想到攝神一事,又連忙問道:“師兄,你是不是有話想問我?”


    讓月並沒回答這個問題,隻是輕柔地摸了摸他的頭,道:“師兄困了,回去睡了。”


    小礫子沒再糾纏,隻看著他離開。


    讓月簡直是落荒而逃,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這幾天他做的,好像早已逾越了一個師兄的本分。


    那日懸崖脫險後,讓月一路背著小礫子,走了三四十裏才回的皇子府。走得很慢,怕顛醒後背上熟睡的人。


    後來跟著小礫子去了大皇子府,怕大殿下對師弟下手,讓月日夜不休地守著。


    就連早時,小礫子跪在豫園,他一看到,便忍不住過去將小礫子扶起。


    小礫子睡下後,讓月一直等在庭中,那碗粥,是申時柔喜便送過來的,早就涼了。方才聽到屋內的聲響時,讓月催動內力熱了粥,才遞給小礫子。


    就連剛才的塤聲,也是鬼迷心竅,想誘小礫子才吹的。


    想讓那雙澄澈的眼睛裏,不是裝滿心事的灰暗無神,而是……隻有他。


    讓月猛地一驚。


    原來他竟孤獨如斯。


    這麽多年,無父無母無兄弟無朋友。時時奔行於夜裏,做些人命買賣。世間皆懼他,恨他,又利用他。就連傳聞裏,他都是殺人如麻、令人戰栗的存在。


    他以為他是習慣了的,或者他以為他是可以習慣的。直到遇到這個小師弟,這涼了許久的血,才終於回暖了些。


    說不上是什麽感覺。他們見麵時總是相互揶揄,見不得對方好,遇到危險時,又能相助相護。就算是邀月堂的得力屬下,他都不敢全然放下戒備,就算武功已臻絕境,也時刻防備。但在這個小師弟麵前,他不必負重,不必偽裝,活得實在恣意又輕鬆。


    多好。


    讓月下意識地握緊手裏的輝月劍。輝月劍是冰山裏埋藏千年的鐵礦所鑄,天生自帶寒氣,連劍柄都滲著涼意。一握上這涼涼的劍柄,讓月的心便慢慢地靜了下來。


    他畢竟不是這皇子府的人,也不是這京城內鬥來鬥去的官宦人士。他是——


    第一殺手組織邀月堂的堂主。


    邀月堂的堂主,該是如這輝月劍一般,涼得不近人情,涼得無懼生死,涼得不留餘魂。如今京城事了,是該回去了。


    久不刃命,技藝恐要生疏了。


    出了繚煙院,他頭也不回地飛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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