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翡領著眾人穿過重重院廊緩步而行。


    白日寒冬,厚重雲層中疏忽漏下幾縷天光。


    照得人世恍如煙雨,雲翡頓住了腳,抬頭望天,有風掠過鬢間發角。


    金鈴關切上前一步,心內不安,隱憂重重:“九娘,可是有甚不妥?”


    雲翡長睫有水汽彌漫,複又看向遠處的內堂,要救雲氏,這隻是第一步,堅定了心神,雲翡搖頭:“走罷。”


    內堂大門洞開,屋內沒燃碳盆。


    眾人行伍出身,身強體健,北境冬雪中打磨多年,自是不冷。


    眾人默然不語,不由看向座中的霍大人。


    霍武兒一身戎裝,身形高挺。


    因著病體初愈,略失血色,沒有戰場上的淩厲之氣,倒襯得容色內斂。


    霍武兒摩挲著手中茶盞,看向堂外青石院落,眉眼疏朗俊闊。


    眾人瞧不出他所思所想,又順著視線往門外看去。


    大堂門扉大敞,冬日有一襲天光撒入,屋外落雪紛飛。


    慢慢的,有一女子,繡鞋踏雪,緩步而來。


    白紗遮麵,一襲銀白大氅隨風翻飛。


    一廊風雪,半宇霽月。


    女子抬眸,也遠遠的向堂內眾人看來。


    雖容色不可得見,但沉靜內斂。


    第一次,眾邊疆軍士默然等候一名女子。


    女子領著眾人跨入內堂,帶入一室寒涼。


    雲翡施禮後,抬眸看向堂中眾人。


    主座有一男子,眉眼冷峻,氣質舒朗。


    “九娘見過諸位,見過霍大人。”


    未來的西涼王,這是兩人第一次見。


    下角村一戰他未醒,她已離。


    前世守城戰,她於高聳的牆頭遠眺,他於平原馬上回望。


    送祀時,她簷下靜立,他高台擊鼓。


    都很遠,具都模糊不清。


    霍武兒放下茶盞,原以為來他北地胡攪一通的女子必是思慮縝密,年歲老成。


    不想身形瘦弱,看了眼少女一頭青絲梳就的雙平髻,竟是尚未及笄。


    “你來何求?”霍武兒神色淡然。


    雲翡體弱,大氅一裹襯得臉更小,一雙眸子經外頭風雪浸潤,滿是水色。


    眼前男子雖俊朗梳逸,許是戰場血色浸潤了內裏,全不似江南男子的儒雅端方,向她看來的眼光不避不躲。


    她回望:“知大人所困,特來獻殺敵利器。”


    堂中落針可聞,眾人麵麵相覷。


    霍武兒輕笑,領中郎將一職後,他上秉的擊殺匈奴單於大子,趙魏西戕害天使,叛逃匈奴的奏折此時還在去往長安的驛路上。


    來春與匈奴單於大軍必有一戰,此事連長安朝堂都尚未知曉,她倒是遠慮。


    “切不知我有何困?”


    眾人朝她望來。


    雲翡嘴角含笑:“來年春,匈奴壓境,許是能攻破長城,圍困平城許非難事。”


    前世裏這事鬧得極大。


    來年伴著草原初生的新綠,匈奴五萬大軍壓境。


    彼時的霍武兒不過一介小小的中郎將,按規製隻可傭兵兩千,卻不知為何竟然有兵八千眾。


    他提前疏散了平城百姓,與匈奴死戰。


    不知何故,遠在鄴城的河間王夏侯顒竟亦有馳援。


    而待得朝廷援軍緩緩行來時,長城已破,平城被圍三月,城外城頭屍堆如山,黃土鮮紅。


    匈奴久攻不下,死傷三萬,早已銳氣全無,見援軍已來隻好撤軍北歸。


    以八千敵五萬,斬殺三萬匈奴,霍武兒一戰成名,天下皆知。


    朝廷封賞了未打一戰的援軍將領,重賞了在平城外支援的河間王夏侯顒。


    霍武兒堅守平城,拖住了匈奴深入進犯,亦救了一城百姓,朝廷卻因他掌軍僭越,欲要重罰。


    北境民眾激憤,遠赴長安擊登聞鼓,上萬民書。


    朝堂商榷數日方才留他中郎將一職。


    然則忌憚他赫赫威名,不晉升,反多有打壓。


    直到三年後亂世突至,天下紛爭四起。


    霍武兒以中郎將一職卻秘掌軍士三萬,縫得亂世便如遊龍入海,石破天驚。


    聽得雲翡“圍困平城”四字,晉楚不由蹙眉,霍大人遠慮,以平城拖住匈奴大軍一事,在堂眾人早已商議多次。她竟猜到了議定之計!


    梅七坐直了身子,眼有防備,這女子竟如此聰慧。


    周奇李善二人對視一眼,雲翡與他等有救命之恩,此時卻不好開口回護。


    金汐立於九娘身後,見氣氛劍拔弩張,不由攥緊了袖子,屏氣凝神。


    阿癡攏袖靜立雲翡身後,長袍輕響,隨風鼓動。


    雲翡不懼:“霍大人不若先觀我這殺敵利器可好?”


    “可。”霍武兒輕笑。


    ......


    眾人起身入得青石院內。


    霍武兒大氅輕揚,身後眾人皆看向場中木案之上的黃銅器物。


    比之前次笨重的三弓床弩,這物小了許多,底座乃一方形黃銅櫃,其上一柄可抽拉,形似竹筒,內裏中空的銅柱。


    兵士們扛來草篾紮就,身披鎧甲的草人。


    阿癡點燃黃銅管柱前端略微隆起的火棉後,站了開去。


    雲翡看向身側護衛,護衛點頭,上前執起銅柄,用力抽拉管柱,有黑油迅捷自下方銅箱內抽出,經得銅柱前端火棉點燃,轟的一聲,大火噴湧而去,猛撲向遠處的草人。


    草人驀然淹沒在大火之中,熊熊烈焰迸發。


    猛火燒得冬日的寒風都蒸騰出水汽。


    梅七等人未料得火勢如此之大,不由驚得大步後退。


    護衛抽拉不停,大火源源不竭。


    黑色油液不知何物,覆著在草人上久久不滅。


    晉楚看向雪地,不由睜大了雙眼。


    那火焰掃射而出,許多黑油四散濺落雪麵,然則不知何故,竟然持續不滅。


    這火竟不懼水!


    晉楚猛然抬頭看向黃銅器物,眼含熱切,好生霸道的利器。


    梅七已是驚歎出聲。


    護衛停止了抽拉,院內的大火還在燃燒。


    有幾名兵士舉著寬大麻布急急裹覆草人,想將火熄滅,哪隻反複數次都被猛烈的火勢打回,險些燙傷了手。


    那火威猛至極,不僅不懼水,便連如此都顛仆不滅!


    兵士們無奈看向李善,李善揮手,隻能等那火自己燃滅。


    梅七壓不住內心激動,如此利器,若是能用在開春對戰匈奴的平城防守上......


    這女子竟真獻了利器!眾人想到了一處,不約而同向她望去。


    火光盈盈在眾人臉上跳躍,北塞寒冬的青石小院裏有融融暖意蔓延。


    霍武兒回頭,容色安然的低頭看向身旁瘦弱的女子:“此乃何物?”


    雲翡輕笑:“猛火油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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