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不由發問:“此櫃中之油乃何物?”


    雲翡招手,讓護衛端來青灰大壇:“此物火性極烈,待猛火油櫃中黑油燃盡後灌入即可。”


    周奇蹲下,指尖略微蘸取,輕輕撚動,油滑粘膩,莫怪遇水不滅:“此物喚何名?”


    雲翡轉眸向身後漠然而立的阿癡看去。


    阿癡拱手:“此物取於山水沙礫之間,又得提煉,取名石液。”


    晉楚點頭,卻不便問那石液如何提煉,何處可得。


    若問便是覬覦了。


    雲翡一禮:“若得不棄,妾願為戰事略盡薄力,請供眾將士猛火油櫃及石液。”


    如此利器,又豈會拱手送上。


    霍武兒自猛火油櫃上收回視線,垂首看向身側女子明亮的雙眸:“你有何求?”


    雲翡搭覆雙手,舉袖觸額:“還請與霍大人一談。”


    這是要避開眾人了,晉楚梅七相視一眼,這卻是何意?


    霍武兒輕哂,邁步前行:“隨我來罷。”


    金鈴憂慮,欲要跟隨,雲翡轉頭向她一笑,略微搖頭,舉步而去。


    二人入了後院書房。


    青石院裏梅七撇嘴,那女子尚且未將前次用弩射殺匈奴,搶霍大人軍功一事解釋清楚,此番雖是利器,卻也難保霍大人不吃了虧去。


    梅七看晉楚一眼,見他並未阻止,轉身而去。


    金鈴金汐亦未多言,立於書房外石階之下,靜聽等候。


    書房靜謐,正中一張榻席,屋內金石字畫,筆墨紙硯無一不精。


    裙擺輕動,雲翡素手拉住銅環,將窗扉敞開。


    瓜田李下,男女大防。


    梁上有灰瓦輕響,霍武兒抬眸看了一眼,不禁搖頭。


    轉身箕坐席上,看向逆光立於窗下的女子,單刀直入:“你要借兵?”


    先是三弓床弩,再是猛火油櫃與石液,件件皆是利器,一個女子,她的心思實不難猜,難的是,為何向他而非他人借兵。


    雲翡一頓,麵紗輕晃,默默點頭:“然。”


    她之舉實如虎口拔牙,然則若非下角村那霸悍一箭實力不俗,她一女子,今日有何資格立於此處平起平坐向他借兵?


    屋脊上貼耳偷聽的梅七不由咬牙,借兵?!他說什麽來著?就知那女人沒安好心!


    霍武兒微微後倚:“你射殺且莫輿為的便是今日。”


    既非問,便乃篤定。


    雲翡垂眸,低低輕歎,觸額行禮:“然,請君寬宥。望得君允,九娘日後願佐軍器之利。”


    屋頂上的梅七一愣,這番言語便是暗指往後不僅有三弓床弩和猛火油櫃了,於他等沙場之人屬實天大的誘惑,清欄瓦妓都比不得。


    霍武兒起身,大氅輕動,兩三步逼近:“如此大利,僅是為了借兵?”


    雲翡不由後退,腰倚窗沿,抬眸點頭:“然。”


    霍武兒後退,靜立半晌,輕笑揮手:“你且回吧。”


    趴著的梅七忍不住輕輕啊了一聲,霍大人這是給拒了?!那天大的好處不要了?!


    雲翡袖下攥緊雙手,不由咬唇,這人真真極難應對。


    她實是有苦難言。莫說世人容不得女子招兵買馬,便是她掙脫了家族束縛,一意孤行,大肆募得私兵,又焉知那背後之人不會暗中阻撓?


    況且雲氏市代經商,全無領兵之能,三年太短,不足以讓她於亂世間保得雲氏舉族。


    她需更多時日,羽翼未豐之前要做的不僅是借兵,而是借勢,借他西涼王霍武兒將來之勢。


    也曾考慮過他人,然則前世她墜亡前,大魏朝尚活著的幾路傾軋人馬中,唯他風評尚可。


    雲氏財資誘人,無論借勢何人,若她於亂世中無可用之處,舉族傾覆不過掌兵之人片言之間。


    如今,她與兵家有用了。


    尋他,無非權宜之計。


    幾番周折方得今日之態,她萬不能退。


    好生艱難,雲翡輕歎,隻能半吐實情:“望君海涵,妾出身江左雲氏,我等欲拓北境之商,故需借大人之勢。”


    梅七趴在屋脊,被朔風吹得頭疼,霍大人真真慧眼如炬,這女子竟存著這等陰險之思。


    霍武兒不由輕笑,雖未實言,這番說辭倒比剛才用心了些。


    然則行商不過賄財賄色,無往不利,便是行路押戒亦可雇驍勇部曲,何需動兵,又何須借他之勢?


    行伍領兵之人無不求尖兵利甲威悍之器,得之在手便可活更多將士性命。


    他亦然。


    而這女子倒甚是膽大,霍武兒細細打量:“你可知若無我得護,如今你或早已身死?”


    雲翡垂頭,靜默半晌,眸中倔強之色頓起,她知,卻不願答。


    早在平城聽得民眾傳揚戰場有一女子指揮巨弩之時,她便驚出一身冷汗。


    她尚無強兵,卻敢將所製利器暴露於青天之下,若非她寫了話本將功勞轉嫁於他,若非他默許認下,她今日或已不知被何方勢力盯上。


    而今,她卻依舊未有實言。


    屋頂上的梅七覆耳聽著,咧嘴大笑,霍大人好生威武,就該這般直言不諱,管她是誰家貴女,占了他等便宜便休想全身而退。


    雲翡垂首靜立,風雪自窗欞吹入,隻覺滿眼皆白。


    霍武兒坐回了席前,未語,神色淡然看著窗前女子。


    片刻恍如隔世,良久,雲翡方行至席前,跽坐於地,臀觸繡鞋,雙手搭覆,長袖觸額,深深一禮,方才抬首。


    但覺屈辱不甘:“望君庇護,妾有難言。”


    便是料得有此一難她方才不願他人在場。


    都逼到如此境地,她竟還是不肯吐露實情麽?


    女子淚盈於睫,恍惚間讓人憶起兒時院裏的一樹梨花。


    霍武兒轉開眸子,再不去看。


    她借勢必是對人,若借,他便成她手中利劍,而她竟不願告知所對何人所對何事。


    屋頂梅七看不見內中情形,不知霍大人竟逼得九娘行了大禮。


    亦不知霍大人亦被那女子拿利器所誘,在用利器護佑更多將士性命及被迫成為他人手中利劍的兩者間左右為難。


    梅七撓頭,貼耳細聽,怎的屋內半絲動靜也無。


    良久,霍武兒一聲長歎:“便依你罷。”


    雲翡起身,略一禮:“謝君襄助。”


    屋頂梅七哎呀一聲,霍大人怎的就應了。


    霍武兒起身,拉開門扉漸漸走遠,有聲傳來:“梅七,下來,走罷。”


    石階下金鈴金汐見得門開,忙入內去迎九娘。


    梅七拍去衣角落雪,跳下屋簷,遠遠追去,猶自在問:“霍大人,當真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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