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不是威爾伯?”艾略特問。


    他相當明白她的意思。戴著大禮帽的那古怪人物開始在他的想像裏移動、翻攪。


    “我還沒講完,”瑪喬莉平靜但難過地告訴他,“我還沒告訴你發生在馬庫斯舅父身上的事。


    “那是發生在我們發現威爾伯躺在那裏之後,症狀已產生多久我不知道。他們扶起威爾伯,然後我抬頭看,發現馬庫斯舅父不太對勁。


    “老實說,我覺得想吐。我知道這都是我的直覺,但我實在沒辦法。我在那一刻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靠在樹幹上,身體彎成一團,喘著氣。房裏的光穿過他身後的樹葉。我無法很清楚地看見他,但光照在他的側臉,皮膚看來粗糙而帶鉛色。我說,‘馬庫斯舅父,怎麽了?有什麽事不對?’我必定是尖叫喊出聲。他隻是用力地搖搖頭,做了個彷佛要把我推開的姿勢,然後他開始以一腳跺地,你能聽見他混合哀鳴和呻吟的呼吸。我跑向他,英格拉姆教授也跑向他。但他甩開英格拉姆教授的手,然後——”她說不下去。她雙手往自己臉上打,接著捂住眼睛,又打了一巴掌。


    克羅少校從鋼琴旁走向她:“鎮定一點。”他粗聲地說。


    波斯崔克督察長沉默不語;他交疊兩臂,好奇地看著她。


    “他開始跑,”瑪喬莉狂亂地說,“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刻,他開始跑。來回、上下,但每個方向隻能跑幾步,因為他無法忍受痛苦。喬治和教授試圖抓住他、壓製他,但他逃走,跑過落地窗進書房。他在書桌旁倒下。我們扶他坐到椅子上去,但沒說一句話。我出去打電話給喬舅舅,我知道他在哪裏;埃斯沃斯太太正臨盆。當我在打電話時,喬舅舅進來了,但太遲了。此時你能聞到彌漫房間的苦扁桃味。我仍認為還有希望。但喬治說,‘死了,老先生死了,我知道他已經死了。’而他確實已經死了。”


    “真倒黴!”克羅少校咆哮。話雖不恰當,但很真誠。波斯崔克督察長沉默不語。


    “威爾斯小姐,”艾略特說,“此時我不想給你太大壓力。”


    “我沒問題。我真的沒問題。”


    “你認為你舅父是中了那綠膠囊裏的毒?”


    “當然。他無法說話,因為毒影響到他的呼吸係統神經;但他指著自己的喉嚨。”


    “他當時沒吞別的東西?”


    “沒有。”


    “你能描述此膠囊嗎?”


    “嗯,如我所說,它看來像我們小時候吃的篦麻油膠囊。像葡萄那樣大,由原凝膠製成。你以為它們下不了喉嚨,但它們輕易滑下喉嚨。這附近許多人仍會服用這種膠囊。”她停止講話,瞥他一眼,臉紅。


    艾略特當作沒看到她臉紅:“我們來談談當時的情況。你認為就在表演開始前,有人擊昏埃米特先生。”


    “我是這麽認為。”


    “某人披上奇怪的衣服,連馬庫斯·切斯尼先生也認不出他,然後這人在表演中扮埃米特先生的角色。切斯尼先生吞下膠囊是表演的一部分,但這人以毒膠囊取代無害的囊?”


    “噢,我不知道!不過我認為如此。”


    “謝謝你,威爾斯小姐。我暫時不再打擾你。”艾略特站起來,“你知道英格拉姆教授和哈丁先生在哪裏?”


    “他們在樓上和威爾伯在一起。”


    “要他們來這裏,好嗎?哦,還有一件事!”


    她已站起身,看來煩躁不安,卻不急著走。她用詢問的眼神看著他。


    “過些時候,我會要你就你在表演中看到的每件事詳細說明,”艾略特繼續說,“但有件事我們不妨現在說。你描述此人的一部分衣著、雨衣等等。但他的褲子和鞋子呢?”


    她怔住:“他的……”


    “是的。你剛才說,”艾略特邊忍著耳鳴邊說,“你總是注意鞋子,這人的鞋子和褲子如何?”


    “那光是直直照在桌麵上,”瑪喬莉在略微躊躇後回答,“因此接近的地麵相當暗。但我想我能告訴你。是的,我確定。”她眼中的光輝變得更加凝定,“他穿著普通禮服褲子——黑色,側麵有深色條紋,以及漆皮晚宴鞋。”


    “今晚在這裏的所有人都穿著晚禮服嗎,威爾斯小姐?”


    “是的。應該說,除了喬舅舅外的所有人。他有外診病人要照顧;他說如果醫生穿晚禮服去看病人,會對病人有不好的心理影響。他說病人會認為醫生心不在焉。但你不認為——”


    艾略特微笑,雖然他認為那是虛偽。


    “附近有多少人習慣於用晚餐時穿禮服?”


    “就我所知,沒有人,”瑪喬莉說。她顯然變得更加慌張,“我們自己通常也不會。但今晚馬庫斯舅父要求我們盛裝用餐。”


    “第一次?”


    “嗯,自我們有許多客人以來,這是第一次。但英格拉姆教授很難算是客人,喬治也很難算是客人。”


    “謝謝你,威爾斯小姐。克羅少校或督察長有問題要問嗎?”


    兩人都搖頭,但是波斯崔克看來相當凶惡。瑪喬莉若有所思地看著艾略特片刻,然後她走出去,輕輕關上門;但他認為他看到她發抖,明亮房間裏靜悄悄。


    “哼!”克羅少校出聲,“你知道,”他接著說,銳利小眼盯著艾略特,“我不喜歡那女孩的證言。”


    “我也不喜歡。”波斯崔克說,然後慎重地解開交疊的手臂。


    “表麵上這是個過程清楚的案子,”克羅少校咆哮,“有人偷聽並看到切斯尼和威爾伯·埃米特在準備,於是知道表演的內容。他擊昏埃米特,扮演他的角色,並以毒膠囊取代無害的膠囊。凝膠溶解需一兩分鍾。所以切斯尼在吃膠囊時不會察覺到不對。也就是說,他不會立即喊出他被毒害,或試圖阻止凶手。凶手能從容逃走,留下偽裝服飾在屋外。當凝膠溶化,毒會在幾分鍾內殺人。一切都非常清楚。是的,顯然。但——”


    “啊!”當警察局長講出“但”字,波斯崔克咕噥著說,“為什麽擊昏埃米特?嗯,先生?”


    艾略特突然意識到站在角落的波斯崔克很精明。波斯崔克是他的上司,但他從未想到他是個精明的人。督察長來回走動,有時往牆上靠。現在他以露骨、懷疑的眼神看著艾略特,彷佛來回搜尋的探照燈。


    “正是,巡官,”克羅少校同意,“正如波斯崔克所說,為什麽擊昏埃米特先生?什麽不讓埃米特在表演過程中給切斯尼毒膠囊?如果謀害者知道表演的內容,他隻消把膠囊掉包就行了。為什麽要冒險擊昏埃米特,穿著惹眼的衣服在眾目睽睽下進入這裏?他隻消以毒膠囊取代無害的膠囊就行了,幹嘛讓自己冒這些可怕的險?”


    “我想,”艾略特若有所思地說,“那是此案的關鍵。”


    “此案的關鍵?”


    “是的,先生。在排演準備時,切斯尼先生從未打算吞下任何膠囊。”


    “嗯哼!”克羅少校在略為躊躇後說。


    “他隻是要假裝吞下它。你知道了吧,這場表演是一連串的陷阱。你們可能也曾在大學的心理學課程裏受過類似詭計的玩弄。”


    “我沒有。”克羅少校說。


    “我沒有。”波斯崔克督察長咕噥。


    艾略特的火氣升起,不隻為他們的話生氣,也為房間裏升起的敵對氣氛生氣。他想知道他們是否認為他在虛張聲勢。然後他決定不罵人,盡管耳鳴不止。


    他繼續說:“老師取來一瓶液體、品嚐、扮鬼臉,說裏麵的東西很苦。然後他把瓶子給你。瓶子裏麵裝的是有色的水。但,如果你不小心,你會因老師的話而發誓東西很苦。或者東西真的很苦,而他隻是假裝品嚐。他要你也品嚐,除非你仔細觀察他的行為,否則你會把水喝下去。


    “那很可能是發生在這裏的事。切斯尼先生警告他們留意陷阱。記得嗎?威爾斯小姐說當膠囊塞入切斯尼先生的嘴巴時,切斯尼先生看來驚訝而懊惱。很可能他給埃米特的指示是假裝給他膠囊,而他會假裝吞下膠囊,但凶手強迫他吞下膠囊,就是這樣。為避免破壞表演,切斯尼未作抗議。”艾略特搖頭,“如果在他準備的那張問題表上,我們沒發現‘我吞下膠囊花了多少時問?’之類的問題,我會很驚訝。”


    克羅少校仔細聆聽:“神明在上,這很合理!”他鬆口氣地承認,但盛怒與為難之情則溢於言表,“喂,巡官,如果事情是這樣,我的天,我們在麵對瘋子嗎?”


    “看來像是,先生。”


    “讓我們麵對事實,”克羅少校說,“這屋子裏有個喪心病狂的人。”


    “啊,”波斯崔克喃喃低語,“往下說!”


    警察局長溫和地說:“首先,一個外人怎會知道他們今晚在這裏安排了一場觀察力試驗?他們自己都是到晚餐時才知道;若說一個外人剛巧在窗外聽到切斯尼和埃米特的談話,似乎也不太可能。一個穿著禮服黑褲和晚宴鞋的外人在他們盛裝用餐的晚上在附近閑蕩,則似乎更不可能。我承認上述看法並非最後的結論,隻是揣測性的。但——你了解困難了吧?”


    “我了解。”艾略特繃著臉回答。


    “如果是這屋子裏的人幹的,會是誰呢?喬·切斯尼在外看病人;如果他直到晚上十二點鍾才離開病人,他顯然不是凶手。威爾伯·埃米特幾乎被凶手殺死。此外,隻有兩個女仆和一個廚子,而她們不太可能是凶手。唯一的可能!是的,我知道這聽來有點瘋狂——但隻有一個可能,即凶手是在這房間裏看表演的三人之一。這意味著凶手在黑暗中從這裏出去,拿棍子打埃米特,穿上衣服,給切斯尼一顆毒膠囊,趁燈亮前爬回這裏。”


    “不,先生,這聽來是有可能的。”艾略特就事論事地回應。


    “但我們還知道什麽其他的呢?”


    艾略特沒回答。他知道他們不可現在下結論。在驗屍之前,他們甚至無法確定馬庫斯·切斯尼是如何死的,隻知道大概是死於氫氰酸中的氰化物。但警察局長所說的可能性他已想到。


    他環顧音樂室。它大約十五平方尺大,嵌灰色挑金鑲板。落地窗覆有深灰色厚重鵝絨窗簾。至於家具,房間裏隻有大鋼琴、留聲機、通往走廊的門旁邊的高櫃櫥、裝上錦鍛的四座小型安樂椅,以及兩個腳凳。中央相當空,隻要小心回避窗邊的大鋼琴,一個人能不撞到東西地通過黑暗的房間。地毯相當厚,走在上麵是聽不見腳步聲的。


    “對了,我們來實驗看看。”警察局長說。


    電燈開關在通往走廊的門旁的櫃櫥後麵;艾略特按下開關,黑暗降臨。燈很亮,以致枝狀吊燈電蠟燭的幻影在黑暗中仍在艾略特眼前搖晃。即使窗簾打開,在陰暗天空的背景下,仍然看不清物件。窗簾拉緊時會發出嘎嘎聲。


    “我在揮手,”警察局長的聲音自黑暗中傳來,“你能看見我嗎?”


    “看不見,”艾略特說,“別動,我要開雙扇門。”


    他摸索道路、回避椅子,然後找到門。門很輕易就能打開且幾乎不發出聲響。向前走八九尺,他發現桌子,他用手摸索銅燈。他旋轉開關,白色炫目的光映在對牆上。艾略特往後退,從音樂室端詳它。


    “嗯哼!”克羅少校說。


    書房裏唯一的生物是鍾。他們看到在死者頭部後麵,用精致木頭製成的壁爐架上的鍾無情而忙碌。那是座黃銅大鍾,有直徑六寸的標度盤和來回擺動的小銅鍾擺。鍾下方坐著安靜的死者。時間是午夜十二點五十五分。


    桌子是桃花心木製成,上麵有棕色吸墨紙;銅燈立在桌子前麵,略偏他們的右邊。他們看見飾有藍花圖案的巧克力盒。墊起腳尖,艾略特能看見躺在吸墨紙上的鉛筆,但沒看見瑪喬莉·威爾斯描述的鋼筆。


    在他們左方的牆上,他們能辨認出一扇落地窗。在他們右方的牆邊立著一張有頂蓋可卷縮的書桌,有盞綠罩子的燈在桌上;還有一座非常長的鋼材檔案櫃,繪飾得像是木材。此外,尚有一把椅子和灑在地板上的一堆雜誌或型錄。他們看見書房被框在門裏。從音樂室裏椅子的位置看來,三名目擊證人坐在離馬庫斯·切斯尼約十五尺處。


    “我沒看出什麽,”克羅少校懷疑地說,“你們呢?”


    艾略特的眼睛又一次被他之前見過、塞在死者外套口袋的手帕後麵的折紙所吸引。


    “就是那件,先生,”他指出,“根據威爾斯小姐的說法,那必定是切斯尼先生準備的問題表。”


    “是的,但那又怎樣?”警察局長大叫,“假設他準備了一份問題表,那又——”


    “聽我說,先生,”艾略特看來很想大叫,“你看不出這表演是為目擊者而設計成一連串陷阱嗎?在他們看見的事物裏可能一半有了詭計,而凶手利用詭計。詭計幫助了他、掩護了他,到現在可能仍掩護著他。如果我們能知道他們看見了什麽,或想想他們看見了什麽,我們可能就有了線索。除非切斯尼先生的計劃提供了凶手保護,否則連瘋子也不會犯下如此胡鬧的公開謀殺!把錯誤丟給警察,自己躲在不在場證明後,天曉得是什麽!明白嗎?”


    克羅少校看著他。


    “你要原諒我,巡官,”他突然禮貌地說,“如果我認為你的態度整晚都很奇怪的話。我也想知道你如何知道威爾斯小姐未婚夫的姓。我沒提起過。”


    ——(唉呀,該死!)


    “對不起,先生。”


    “別這麽說,”克羅禮貌地回答,“我一點也不介意。此外,關於問題表,我同意你的說法。讓我們看看能從問題表裏學到什麽。你說得很對,如果有任何陷阱問題,或關於陷阱的問題,它們會在表單上。”


    他從死者口袋裏取出紙,打開它,攤平在吸墨紙上。以下是以幹淨、美麗筆跡寫成的內容。


    正確回答以下問題:


    1.桌上有盒子嗎?如果有,描述它。


    2.我從桌上拿起什麽物品?以怎樣次序?


    3.當時是幾點鍾?


    4.從落地窗進入者的身高是多少?


    5.描述此人的衣著。


    6.他的右手拿著什麽?描述此物品。


    7.描述他的動作,他從桌上移去什麽?


    8.他讓我吞下什麽?我花了多少時間吞下它?


    9.他在房間裏待了多久?


    10.什麽人說話?說了什麽?


    注意:必須回答以上每個問題的正確答案,否則答案不算數。


    “看來直截了當,”克羅少校喃喃低語,“但有陷阱。見‘注意’。你似乎說對了假吞膠囊這件事。見問題8。還有——”


    他折疊紙並把紙交給艾略特,後者小心地把紙放在筆記本裏。然後克羅少校後退到雙扇門,他的眼睛盯著鍾:“還有,如我所說——”


    這時通往走廊的門打開,一道光穿過音樂室。人的輪廓出現,他們看見一顆光頭背著光發亮。


    “喂!”一尖銳而有些高的聲音說,“誰在那裏?你們在那裏做什麽?”


    “警察,”克羅少校說,“沒事,進來,英格拉姆。可否請你開燈?”


    在摸索片刻後,新來者在櫃櫥後麵摸索、開電燈。艾略特了解到他在龐貝的那處中庭對吉爾伯特·英格拉姆教授的初步印象必須修正。


    英格拉姆教授有著親切煥彩的圓臉,有點肥胖,動作活潑,給人身材粗短的印象。看來誠實的藍眼睛、鈕扣鼻,以及禿頭上豎立在耳朵上的兩簇黑發,加強了身材粗短的印象。他那喜歡低頭開玩笑、仰望嘲弄的表情現在緩和了;不但緩和,而且帶些恐懼。他的臉顏色斑駁;襯衫的前胸有條深摺痕,並在背心處鼓起像生麵團在爐中膨脹;他的右手指互相摩擦彷佛要除去手指上的粉筆。事實上,艾略特認為他是中等身高,也不很胖。


    “重建現場,是嗎?”他說,“晚安,少校。晚安,督察長。”


    他的態度輕鬆中不失禮貌,這種態度將每個人包含在微笑裏,像鞭子輕打在一隊馬匹上。艾略特對英格拉姆教授的主要印象是:在那誠實的臉上,有洞悉事物的聰明。


    “這位,我猜,”他猶豫地接著說,“是喬·切斯尼向我提及的蘇格蘭警場巡官?晚安,巡官。”


    “是的。”克羅少校回答。他突然又說,“你知道!我們得仰賴你。”


    “仰賴我?”


    “嗯,你是心理學教授,你不會被詭計愚弄。你說你不會。你能告訴我們在這該死的表演裏發生了什麽事,對嗎?”


    英格拉姆教授向雙扇門那邊看一下。他的表情變化莫測。


    “我想是吧!”他冷淡地說。


    “你來了真好!”克羅少校彷佛遇見知音似地說,“威爾斯小姐已告訴我們在這場表演裏有欺詐。”


    “哦。你已見過她?”


    “是的。從我們獲得的線索研判,這場表演被設計為一連串陷阱——”


    “不隻如此,”英格拉姆教授直視克羅少校,“我碰巧知道,這表演是設計來顯示特裏太太店內的巧克力是在無人看到謀害者下毒的情形下被下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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