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行動倒挺快的不是?”


    “稱得上神速。”


    “餘下的錢你帶上啦?”


    “那個自然。在襯衫口袋裏,用別針扣著呢。”


    “那是我們的金庫。”


    “是我們的全部家產了。”


    “你看這筆錢夠用上多久?”


    “我們也不會就靠這筆錢的。我還會去掙一些。”


    “至少得靠這筆錢維持一個時期。”


    “那是。”


    “羅傑。”


    “噯,小妞兒。”


    “你愛我嗎?”


    “我說不清。”


    “說聲愛我吧。”


    “我真說不清。不過我會理清楚的,錯不了。”


    “我可是愛你的。愛煞了你,愛煞了你,愛煞了你。”


    “望你一直愛下去。這對我是個很大的支持。”


    “你幹嗎不肯說聲愛我?”


    “等等再說吧。”


    這一路上她本來一直把手按在他大腿上,這一下卻縮了回去。


    “好吧,”她說。“就等等吧。”


    當時期車正沿著去科拉爾蓋布爾斯的寬廣大路向西行駛,穿過單調乏味而又苦熱不堪的邁阿密的郊外。路邊有些店鋪、加油站和市場,背後不斷有超車的,此刻人們都離開市區驅車回家了。不一會兒科拉爾蓋布爾斯就在他們的左邊閃了過去:隻看見一座座開著威尼斯式矮窗的樓房,聳立在這佛羅裏達的草原上。麵前,還是直溜溜備受烤逼的大路,在當年的大沼澤地上直穿而過。羅傑這時便加快了車速,汽車飛快地劃破沉悶的空氣,儀表盤上的通氣孔裏和斜開的通風窗裏一陣陣氣流朝車內直鑽,頓時讓人感到一陣清涼。


    “這輛汽車挺漂亮的,”姑娘說。“買到這麽輛車子不是挺幸運的嗎?”


    “夠幸運的。”


    “我們的運氣很不錯呢,可不是嗎?”


    “到目前為止還不錯。”


    “你對我也太不放心了。”


    “沒那事,真的。”


    “可我們難道也不能好好快活一下嗎?”


    “我這不是挺快活的嗎。”


    “聽你的口氣可不像是太快活。”


    “好吧,那就算我不快活。”


    “可你就不能快活一下嗎?你看,我才真叫快活呢。”


    “我一定快活潑來,”羅傑說,“向你保證。”


    羅傑望著麵前的路,他駕車在這條路上跑,這輩子也不知跑過多少回了。隻要一看到那不絕向前伸展的路麵,就知道是這條路,兩邊有溝渠,有森林,有沼澤。路還是這條路,隻是今天車子換了,坐在身邊的人不同了。一想到這裏,羅傑覺得先前的那種空虛之感又湧上心來了,他意識到這必須壓下去。


    “我是愛你的,小妞兒,”他就說。他覺得這並不是他的真心話。不過話聽起來倒也很像是那麽回事。“我是非常愛你的,我一定要好好待你。”


    “還要快活潑來。”


    “一定還要快活潑來。”


    “這就太好了,”她說。“我們這就算已經開始啦?”


    “不是早就在路上了嗎。”


    “什麽時候才能看見飛禽呢?”


    “在這種季節裏飛禽還遠著哪。”


    “羅傑。”


    “噯,布拉特欽。”


    “你真要快活不起來,也不一定非要硬裝快活不可。反正今後就有我們快活的。你此刻是怎麽個心情我也不想過問,那我就代表我們倆來好好快活一下吧。我今天可真叫情不自禁了。”


    他看見,再往前去路就向右一拐,不是往西,而是折向西北,通入森林沼澤地帶去了。這就好了。這一下真讓他大大鬆了口氣。一會兒就可以看到死柏樹上的那個大魚鷹窩了。車子剛才駛過的地方,正是他當年打死響尾蛇的所在。那是一年冬天的事,他是跟戴維他媽一同驅車經過這裏的,當時安德魯還沒有出世。也就在那一年,他們倆在大沼澤地的貿易站買了塞米諾爾人1的襯衫,就在汽車裏穿了起來。他把打死的那條大響尾蛇給了趕來做買賣的一幫印第安人,那些印第安人很喜歡這條蛇,因為這蛇氣質極好,還有十二顆響環,羅傑還記得那蛇耷拉著砸扁了的大腦袋,提在手裏真是又粗又沉,接過去的那個印第安人還笑了呢。也正是在那一年,他們打到了一隻穿路而過的野火雞,當時正是清早,初日方升,彌霧漸散,柏樹在銀白色的霧氣裏顯出了黑漆漆的身影,從霧氣裏闖出來一隻赤銅色漂亮的野火雞,走到了大路上,先還昂起了頭大踏步走,繼而把頭一縮就想逃跑,最後普通一聲倒在路上——


    1當地的一個印第安部落——


    “我心情很好嘛,”他對那姑娘說。“前麵這一帶地方可有趣了。”


    “你看我們今兒晚上能到哪兒?”


    “總有地方落腳的。隻要一到海灣這一邊,這吹來的風1就不是陸地風,而是海風了。海風就涼快了。”——


    1指瀕臨墨西哥灣的佛羅裏達西岸——


    “那就太好了,”姑娘說。“要是第一個晚上就在那家旅館裏過,那叫我怎麽受得了啊。”


    “我們的運氣不錯,居然逃過了。我真沒有想到這麽快就能走成。”


    “不知道湯姆怎麽樣了?”


    “一定很冷清,”羅傑說。


    “他這人真了不起,是不?”


    “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我心目中的道德典範,我把他看作我的父兄,也得到他經濟上的支援。他簡直就像個聖人一樣。可又總是樂嗬嗬的。”


    “我從來也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好人,”她說。“看他這樣愛你、愛孩子們,誰都會感動得心兒裏酸酸的。”


    “希望孩子們能好好陪他過上一個夏天。”


    “你不要想死他們了?”


    “我一直挺想念他們的。”


    那回打到了野火雞,就放在車廂的後座上,那火雞重得很,還暖乎乎的,一身耀眼的銅色羽毛漂亮極了,不像家養的火雞全是藍黑兩色,戴維他媽興奮得一時連話也說不上來。過了會兒才說:“別放在那兒,還是讓我抱著吧。我想再好好看看。待會兒再放到後邊去。”他就拿一張報紙給她墊在膝頭上,她把火雞血汙的腦袋塞在翅膀底下,用翅膀掩得嚴嚴實實,於是就坐在那兒,把火雞胸脯上的羽毛撫啊抹啊,他羅傑則隻管開他的車。到末了她說:“這會兒再沒有熱氣了,”於是就用報紙把火雞包起來,重又在後座放好,還說來著:“謝謝你呀,讓我玩兒了好一陣,剛才我真舍不得呢。”羅傑手不離方向盤,吻了她一下,她說:“羅傑呀,我們真是太幸福了,我們會永遠這樣幸福的,你說是嗎?”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記得車子正好駛到前邊的這第二個道路彎處。此刻西沉的太陽已經壓到了樹梢上。可還是沒有見到飛禽的蹤影。


    “你該不會一心想念他們,就顧不上愛我了吧?”


    “沒有的事。我不騙你。”


    “我也明白,他們不在你身邊你感到傷心。可你總不能老留在他們身邊呀,你說是不是?”


    “是啊。請你不要多慮,小妞兒。”


    “你叫我小妞兒,我聽了就高興。再叫叫我。”


    “在句子末了叫一聲才自然,”他說,“小妞兒。”


    “那也許是因為我年紀小了一截的緣故吧,”她說。“我是喜歡這些孩子的。三個都喜歡,喜歡極了,他們三個我覺得都是極好的。我真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可愛的孩子。可是安迪才那麽點年紀,我總不見得會嫁給他吧,我愛的是你呢。所以我把他們都忘了,我就跟你在一起,盡情享受這無比的幸福。”


    “你挺好的。”


    “其實我才不好呢。我這個人是怪難弄的。不過我一旦愛上了誰,心裏是雪亮的,我也記不得從什麽時候起我就愛上了你。所以我會注意的,我一定要把不好的地方改掉。”


    “你這就挺了不起。”


    “喔,我還能改得好多呢。”


    “這樣就很好了。”


    “那就先做到這樣。羅傑啊,我真是太幸福了。我們今後還會這樣幸福吧?”


    “會的,小妞兒。”


    “我們會永遠這樣幸福吧?我知道我不該問出這樣的傻話來,因為我有那樣一個媽,你呢,見過的人也多了。不過我有信心,我相信有這種可能。我完全相信有這種可能。我這輩子就隻知道愛你,既然愛你是可能的,享受幸福總也該可能吧?求求你,對我說聲可能吧。”


    “我想該可能吧。”


    他以前也總是說“可能”、“可能”。雖然不是在這輛車子裏。是在別的車子裏,又是在別的國家。但是在這個國家裏他“可能”兩字也說得夠多的了,嘴上說內心也信。其實本來也確實是有可能的。當初什麽都是有可能的。比如就在這條路上,就是眼前的這一段路,右邊的運河裏流淌著清澈的河水,當初這裏就可能有那麽個印第安人撐著那麽條獨木小舟。如今運河裏就沒有印第安人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前才有可能。那都是飛禽銷聲匿跡前的事了。是打到野火雞前幾年的事了。就在打死大響尾蛇的前一年,他們看到這個印第安人撐著條獨木小舟,船頭橫著一隻白頸白胸的雄鹿,細長的鹿腿高高擱起,纖巧的蹄子形如一顆破碎的心,鹿頭向著那印第安人,一對漂亮的鹿角還隻方具雛形。他們停了車,跟那印第安人打招呼,可是那印第安人不懂英語,隻是咧嘴一笑,船頭的那隻小雄鹿雖是死的,眼睛卻睜得大大的,方向正好直對著那印第安人。這樣的事在當時是可能有的,在其後的五年裏也還可能有。可如今還能有些什麽呢?如今已是什麽都不可能有了,隻有他自己算是還在,隻要事情還有那麽一丁點兒實現的希望,他就還得提出來。即使提出來不好,他也不能不提。不提就永遠沒有實現的希望了。他不能不提,提了也許才會有所憧憬,也許才會產生信心,也許將來才會實現。他心想:“也許”可是個醜惡的詞兒,特別是在你“雪茄煙抽到了盡頭”1的時候,用這個詞兒更要不得——


    1有“山窮水盡”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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