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想你大概會疼我的。說實在的,我是真希望你會疼我。”


    “我疼你。”他把她摟得很緊很緊。“我是真的疼你。聽見我說了嗎?”


    回答又是“明擺在那兒的”,這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特別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聽到的還是這一句“明擺在那兒的”,那就更加沒有料到了。


    第二天早上他們並沒有就走。羅傑一覺醒來的時候海倫娜還沒有醒,於是他就看她睡覺,見她的頭發都攏在腦後,甩在一邊,披得滿枕都是,那曬黑了的可愛的臉龐上閉攏的眼睛和嘴唇比醒著時還俏麗。他注意到她黑黝黝的臉配著灰白的眼瞼,長長的睫毛一動不動,兩片嬌美的嘴唇此刻就像孩子睡熟了一樣安靜。夜來她在身上蓋了條被單,被單下可見rx房隱隱隆起。叫醒她不好,吻她又怕把她驚醒,他就穿好衣服,往村子裏走去。肚裏餓得慌,心裏卻愉快,聞到了清晨的氣息,聽到了鳥語見到了鳥跡,拂著那還是從墨西哥灣吹來的微風,鼻子由不得嗅了又嗅。過了綠燈餐館再走過一條街,便來到了另一家飯店裏。那裏其實總共也隻有一個便餐櫃台,他在櫃台前的凳子上坐了,要了牛奶咖啡,再來一客黑麵包做的火腿煎蛋三明治。櫃台上有一份午夜版的《邁阿密先驅報》,準是哪個過路的卡車司機扔下的,他就一邊吃三明治、喝咖啡,一邊看報上西班牙軍事叛亂的消息。牙齒在三明治上一口咬下去,他就感到溏心蛋迸開來都散在黑麵包上,從氣味裏他聞到了這裏麵有麵包,有一瓶蒔蘿泡菜,有蛋,還有火腿,端起杯子,又聞到了早咖啡的清香。


    “那邊的亂子鬧得還真不小呢,是不是?”那個掌櫃的說。這人已經上了年紀,那張臉兒沿帽子襯圈線以下全給曬得黑黑的,往上則是一片煞白,雀斑點點。羅傑見他長著一張薄薄的、難看的巧嘴,戴一副鋼邊眼鏡。


    “是不小,”羅傑應了一聲。


    “那些歐洲國家都是這樣,”那人說。“亂子一個接著一個。”


    “再給我一杯咖啡,”羅傑說。他想利用看報的工夫讓這杯咖啡涼一涼。


    “他們要是把原因查究一下的話,就會發現根本原因在教皇。”那人倒好了咖啡,在旁邊放上牛奶壺。


    羅傑很感興趣,抬頭看了看,一邊就把牛奶倒進杯子裏。


    “一切的一切,根子都在三個人,”那人對他說。“一個是教皇,一個是赫伯特·胡佛,還有一個是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


    羅傑舒展了一下身子。那人接下去就把這三個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利害關係說開了,羅傑也欣然聽著。他心想:美國這地方也真妙。吃早飯還有這一套奉送,也用不到去買《bouvardetpécuchet》1了。他想:報紙上是看不到這一套的。倒要先聽聽他的高論。


    “那猶太人呢?”聽到最後他問了一句。“猶太人又該怎麽辦?”


    “猶太人已是過去的事了,”掌櫃的對他說。“亨利·福特的《猶太長老會談紀要》一出版,猶太人的買賣就砸了。”2——


    1《布法爾與白居謝》。這是法國作家福樓拜的一部未完成長篇小說,小說諷刺了不得其法的所謂研究。


    2亨利·福特(1863-1947):美國福特汽車公司老板。所謂《猶太人長老會談紀要》其實是一部偽造的文件,曾以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刊行。反猶勢力包括希特勒即以這部偽造的文件作為猶太人圖謀統治全世界的證據,興起反猶浪潮——


    “依你看他們算是完了?”


    “那還用說嗎,老兄,”那人說。“猶太人再也別想出頭了。”


    “這我倒是沒有想到,”羅傑說。


    “我還有句話可以告訴你,”那人探過身來說。“總有一天老亨利會把教皇也抓在手裏的。就像抓住華爾街一樣把教皇也抓在手裏。”


    “華爾街已經叫他抓在手裏啦?”


    “啊呀夥計哎,”那人說。“華爾街算是完啦。”


    “亨利一定很有辦法。”


    “你說亨利?這話才真叫你說對了。亨利是時代的巨人。”


    “希特勒呢?”


    “希特勒是說話算數的。”


    “俄國人呢?”


    “這個問題你問我,算是找對人了。俄國熊嘛,應該讓它留在自己的後院裏。”


    “好哇,這樣問題也差不多全解決了,”羅傑站起身來了。


    “形勢看來還是不壞的,”掌櫃的說。“我是個樂觀派。等老亨利一旦抓住了教皇,你瞧著吧,他們三個全得垮台。”


    “你看什麽報紙?”


    “什麽報紙都看,”那人說。“不過我的政治見解並不是照搬報紙的。我都經過了自己的思考。”


    “我該付多少帳?”


    “四毛五。”


    “這頓早飯頂好的。”


    “歡迎再來,”那人說著就從櫃台上拿起羅傑放下的報紙。他又要去獨自個兒琢磨什麽問題了,羅傑心想。


    羅傑回汽車旅館去,經過雜貨店的時候買了一份新出的《邁阿密先驅報》。他還買了幾把剃胡子刀片、一管薄荷剃須膏、幾包潔齒口香糖、一起消毒藥水和一台鬧鍾。


    來到小屋,輕輕開門,把買來的東西在桌子上連包放下,保溫壺、搪瓷杯、牛皮紙袋裏一瓶瓶白石牌蘇打水,以及昨晚忘了喝的兩瓶王牌啤酒,都還在那兒,看海倫娜也依然熟睡未醒。他就坐在椅子裏看報,也看她睡覺。太陽已經高高升起,陽光照不到她的臉上,微風從另一邊的窗子裏吹進來,一陣陣在她身上拂過,她睡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羅傑想根據報上的多份新聞公報,來揣度一下局麵到底是如何演變的,當前又是怎麽個形勢。心裏想:她要睡還是由她去睡吧。事情,如今終於爆發了,現在我們也隻好有一天算一天了,隻好每天盡量過得充實些、盡量過得有意思些。事情來得比我預料的快呢。眼下我還不一定要馬上就去。我們暫時還可以等一等。說不定政府1會把叛亂鎮壓下去,問題很快就會解決呢,要不,那可就來日方長了。我要不是跟孩子們在一期待了這兩個月,此刻早已身在那邊,什麽都碰上了。不過他想:跟孩子們在一起,這兩個月我待得不後悔。隻是現在再去已經晚了。也許人還沒有到,事情早已都了結了呢。反正這號事情今後就有的是了。我們在有生之年就有得可以看看了。有的是呢。多得不叫你頭疼才怪呢。今年夏天有湯姆和孩子們作伴我過得好不快活,現在我又得了這個姑娘,我且看看我的良心還能安生多久,到了不能不去的時候我一定就去,要操心也到那時候再操心吧。這肯定還隻是個開頭。一旦開了頭就不會有完。不把他們裏裏外外一起斬草除根,我看就不會有完。他想:我看這號事情永遠也不會有完。至少在我們這一代不會有完。不過他又想:這頭一次較量可能會被他們很快得手,因此這一次我恐怕就不一定要去了——


    1指1936年2月成立的西班牙共和國聯合政府——


    他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事,他準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為此他還曾在馬德裏等了整整一個秋天,如今事情當真來了,他卻忙不迭的尋找借口想要甩手不管了。前些時他到孩子們那兒過了一陣,那倒還情有可原,他相信當時的西班牙還沒有什麽謀反的活動。可是現在事情終於發生了,他又在這兒幹什麽呢?他卻在尋找種種理由,想叫自己相信他不用去。他心裏想的是,八成兒我人還沒到那兒,問題就全解決了。反正來日方長嘛。


    另外還有一些因素也拉了他的後腿,隻是當時他還並不理解。那就是,在長處得到發展的同時,他也滋生出了一些缺點,好比冰川的積雪之下還隱藏著裂縫,如果嫌這個比喻失之於誇大,那也可以比作肌肉之間還夾著一層層脂肪。這些缺點如果不是發展到蓋過了長處,一般還是從屬於長處的,不過這些缺點往往隱而不露,他自己並不理解,也不知道可以化解利用。他就知道出了這件事他不能不理,他必須千方百計助上一臂之力,可是他又覺得有種種理由表明他也不是一定非去不可。


    這些理由都還多少有些道理,可也都不是很有說服力,隻有一點可是硬的,那就是他還得去掙些錢給自己的孩子和他們的媽媽1做生活費,他得好好寫些文章,把他們的生活費籌足,不籌足這筆錢他就覺得自己算不得個男子漢。他心裏想:我有六個很好的短篇已經有了腹稿,我就把這六個短篇寫出來。寫出來也算完成了一件工作,我得拿這幾篇小說為我在西海岸幹下的那件違心事將功補過。六七小說真要有四篇寫成了,我也就比較可以心安理得了,那件違心勾當也就算有所補償了。違心?呸!什麽違心,那簡直就像是給你個試管,讓你提供一份精液,去給人作人工授精之用。為了要你搞出來,還專門給了你一間辦公室,給你配備了一名秘書。奇恥大辱啊。不過這隻是打個比方,其實那跟性事是毫不相幹的。他的意思隻是說,他收受了錢,讓他寫的卻是不能代表他最高水平的作品。呸!扯得上什麽最高水平!那簡直是垃圾。製造無聊透頂的垃圾。現在他就得寫出自己的最高水平,而且還要超過自己的最高水平,好將功贖罪,恢複名聲。他想,這事似乎不難。改天就動手做起來吧。反正,隻要我發揮水平寫好了四篇,隻要我寫得正正經經,決不稍遜於上帝耳聰目明時的傑作(嗨,天廷裏的上帝!老兄哎,祝我走運吧!聽說你老兄眼下也幹得不錯,我真是高興!)那我心上的負疚就可以一筆勾銷了,隻要那神通廣大的家夥尼科爾森能替我把四篇小說推銷出兩篇,那我們走後孩子們的生活費也就有了著落了。我們?是啊。是我們。你難道忘了還有我們?可不就像兒歌裏唱的那隻小豬嗎,我們、我們、我們路遙遙回家鄉。隻是現在不是回家鄉,而是離開家鄉了。家鄉?笑話了。我還有什麽家鄉啊?不對,我有家鄉。這就是家鄉。這兒的一切就是。這小屋。這汽車。那原先是幹淨挺括的床單。那綠燈餐館,那寡婦老板娘,那王牌啤酒。那雜貨店,那海灣吹來的微風。那便餐櫃台的怪掌櫃,黑麵包做的火腿煎蛋三明治。吃一份再帶一份回去。這回要夾一平生洋蔥。請替我的車子加足汽油,把油、水係統檢查一下。請替我把輪胎也檢查一下好嗎?一陣嘶嘶響,壓縮空氣打了進去,服務周到,分文不取,這就是家鄉,到處都是斑斑油漬水泥地的家鄉,路上盡見破輪胎的家鄉,生活設施這樣舒適、有紅色自動售貨機賣可口可樂的家鄉。公路當中的分道線就是家鄉的邊界線——


    1原文的“媽媽”是複數——


    他暗自想道:瞧你,頭腦裏的想法也跟那幫鼓吹“美國前途無限廣闊”的作家一個樣了。這可得警惕啊。千萬要注意了。眼睛看著你的姑娘睡覺,心裏可得記住:家鄉,該是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地方。家鄉,該是個人們到處遭受壓迫的地方。家鄉,該是個到處都有極強大的惡勢力得與之鬥爭的地方。家鄉,該是個今後不應再留戀的地方。


    不過他心裏又想:我現在還不必就走。他有慢些再走的充分理由。他的良心對他說:對,你還不必就走。他說:我還可以把小說寫出來。對,你得把小說寫出來。一定要寫出你的最佳水平,還要超過你的最佳水平。他暗暗說道:好吧,我的良心,咱們就這樣談妥了。既然情況是這樣,我看那我還是讓她睡她的吧。他的良心說:你就讓她睡吧。你可要盡心竭力好好照顧她,不但要盡心竭力,而且一定要把她照顧好。他對他的良心說:我一定盡我所能把她照顧好,我還至少要寫出四篇好小說。他的良心說:可要寫好了啊。他說:一定寫好。一定寫出第一流的。


    這樣,願也許了,決心也下了,那他該拿起鉛筆和舊抄本,把鉛筆削好,趁這會兒姑娘還在睡覺,就在桌子上動手把小說寫起來了吧?他卻又沒那麽辦。他在一隻搪瓷杯裏倒了約有一英寸半高的白馬威士忌,旋開冰壺蓋子,伸手到涼颼颼的壺底裏掏出一大塊冰,放進杯子。又打開一瓶白石牌蘇打水,加到冰塊浸沒,然後用指頭把冰塊轉了幾轉,就喝了起來。


    他心裏想:西屬摩洛哥、塞維利亞、潘普洛納、布爾戈斯、薩拉戈薩,都叫他們占了。巴塞羅那、馬德裏、巴倫西亞,還有巴斯克地區,還在我們手裏。兩麵的邊界都還暢通1無阻。形勢看來還不算太壞。應該說還是不錯的。我可得去買一張好些的地圖。在新奧爾良大概買得到。說不定在莫比爾就有。2


    此刻他就不用地圖,憑著腦子裏大致的印象琢磨起形勢來。他想:薩拉戈薩被占倒是有點不妙。這一來,去巴塞羅那的鐵路就給切斷了。薩拉戈薩市的無政府主義勢力很大。雖說比不上巴塞羅那或萊裏達,可也夠大的了。看來那邊不見得會作過什麽像樣的抵抗。也許根本就沒有作過什麽抵抗。他們要是力量夠得到的話,就得趕快去把薩拉戈薩奪過來。得趕快從加泰隆尼亞3方麵發動進攻,把薩拉戈薩奪過來。


    假如他們馬德裏-巴倫西亞-巴塞羅那一線的鐵路能夠保持不失,再把馬德裏-薩拉戈薩-巴塞羅那一線的鐵路打通,同時堅決守住伊隆,那就問題不大了。隻要物資能源源4不斷從法國運來,在北線他們就應該可以在巴斯克地區積聚力量,強攻莫拉高地。這一仗可是最難打的了。打起來才夠嗆呢。至於南線的形勢,他腦子裏就沒有多少印象了,隻知道叛軍要進攻馬德裏的話,就勢必得取道特茹河穀,而且他5們很可能會從北麵同時打來。要是那樣的話,那他們勢必就得馬上下手,先要設法強行通過瓜達臘馬山6的山口,就跟當年的拿破侖一樣——


    1西班牙西北部巴斯克人居住的地區。


    2莫比爾在亞拉巴馬州,城市規模小於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奧爾良。從佛羅裏達沿墨西哥灣西行,先過莫比爾,後到新奧爾良。


    3加泰隆尼亞是西班牙的東北部地區,北接法國,東瀕地中海。巴塞羅那即在該地區。


    4靠近法國邊境的一個市鎮。


    5特茹河在馬德裏以南,由東往西流入大西洋。


    6瓜達臘馬山脈橫亙於馬德裏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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