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麽,”威爾遜說,“別盡說廢話。”


    他們坐在那兒樹蔭裏,營房就安紮在幾棵枝葉繁茂的刺槐樹底下,樹林後麵是一座地麵上盡是圓石的懸崖,還有一片一直伸展到一條小河旁的草地,河底盡是圓石,河對岸就是森林,他們喝著冰得非常可口的兌酸橙汁的杜鬆子酒;仆人們在安排餐桌的時候,他們兩個人的眼光互相避免接觸。威爾遜心裏雪亮,那幫仆人現在全知道了,當他看到那個侍候麥康伯的仆人一邊把盆子放在桌上,一邊用古怪的眼光望他的主人的時候,他就用斯瓦希裏語5聲色俱厲地責備他。那個仆人臉色一變,轉過身去——


    5非洲桑給巴爾和附近海岸的信仰伊斯蘭教的班圖族人的語言。


    “你跟他在說什麽?”麥康伯問。


    “沒什麽,告訴他手腳麻利點,要不,我會讓他狠狠地挨十五下。”


    “挨什麽呢?鞭打嗎?”


    “這樣做完全不合法,”威爾遜說,“扣他們的工錢倒是允許的。”


    “你可仍然鞭打他們嗎?”


    “啊,可不是。他們要是決定去控告的話,就免不了要鬧出一場風波。可是他們從來不去。他們情願挨揍,不願扣錢。”


    “多奇怪!”麥康伯說。


    “說真的,一點也不奇怪,”威爾遜說,“你願意挑哪一件?


    被人用樺樹條狠狠揍一頓呢,還是拿不到工錢?”


    他話一出口,頓時感到有點窘,沒有等麥康伯回答,就接著說:“咱們全都天天在挨揍,你知道,不是在這個方麵,就是在另一方麵。”


    越說越不象話了。“我的老天啊,”他想,“我成了一個外交家啦,對不?”


    “是啊,咱們在挨揍,”麥康伯說,眼光仍然沒有望他,“我對那件獅子的事非常難受。不應該再傳出去了。我的意思是說,別讓任何人聽到這件事了,好不?”


    “你的意思是說,我會不會在馬撒加俱樂部裏談這件事嗎?”威爾遜現在冷冷地望著他。他沒有料到麥康伯會這麽說。


    他原來不但是個該死的膽小鬼,而且是個該死的下流胚,威爾遜想。直到今天,我還相當喜歡他哪。但誰能摸得透一個美國佬呢?


    “不會的,”威爾遜說,“我是一個職業獵人。我們從來不談論主顧。這件事你盡可以放心。不過,由你來要求我們別談論,這是不象話的。”


    他現在打定主意了,鬧翻要自在得多。那麽他可以獨自個兒吃飯,可以一邊吃飯,一邊看書。他們歸他們吃。他在出去打獵的時候才遇到他們,隻有非常正式的接觸——法國人管這叫什麽來著?崇高的敬意——這樣做比不得不應付這種無聊的感情糾紛要自在得多。他要侮辱他,幹脆就此鬧翻。


    那麽,他就可以一邊吃飯,一邊看書,他仍然可以喝他們的威士忌嘛。這是表示打獵的主顧和陪打的獵人關係不好的一句習慣語。你偶然遇到另一個白種獵人,問他:“情況怎麽樣啊?”如果他回答:“啊,我仍然在喝他們的威士忌,”那麽你就知道情況準是糟糕透頂了。


    “對不起,”麥康伯說,抬起那張美國人的臉望著威爾遜,那張臉到了中年還會是孩兒臉;威爾遜注意到他水手似的短發、俊俏的眼睛,不過眼光有點兒躲躲閃閃,端正的鼻子、薄嘴唇和漂亮的下巴。“對不起,我不知道。有許多事情我不懂得。”


    那麽,我該怎麽辦呢,威爾遜想。他已經完全準備馬上同他幹脆鬧翻,但是這個死乞白賴的家夥侮辱了他後又在向他賠禮道歉啦。他又試了一下。“別擔心我會談出去,”他說,“我得混飯吃哪。你知道,在非洲沒有一個女人打不中獅子;沒有一個白種男人逃跑。”


    “我象一隻兔子似的逃跑,”麥康伯說。


    唉,遇到一個這麽說話的男人,還有什麽辦法呢,威爾遜想不出主意了。


    威爾遜用他那雙機關槍手的沒有表情的藍眼睛望著麥康伯;麥康伯用微笑回答他。如果你沒有注意到他的自尊心受到損傷以後眼睛裏是什麽表情,他的微笑倒是可愛的。


    “也許我能在野牛上找補回來,”他說,“咱們下一回去獵野牛,好不?”


    “你要是喜歡的話,明天早晨就去也行,”威爾遜告訴他。


    也許他剛才錯啦。這樣想當然是一個應付的辦法。對於一個美國人,你壓根兒拿不準他的任何事情。他又完全同情麥康伯了。要是你能忘掉這個早晨,那就好啦。不過,你當然是忘不了的羅。這個早晨簡直糟透了。


    “你的太太來了,”他說。她正在從她的帳篷那兒走過來,看上去精神抖擻、興高采烈,非常可愛。她有一張典型的鵝蛋臉,典型得你以為她是個蠢貨。但是她不蠢,威爾遜想,不,不蠢。


    “漂亮的紅臉威爾遜先生,你好啊。弗朗西斯,你感到好點兒嗎,我的寶貝?”


    “啊,好多啦,”麥康伯說。


    “我把這件事完全撇開了,”她一邊說,一邊坐到桌子旁,“弗朗西斯會不會打獅子,那有什麽關係呢?那不是他的行當。


    那是威爾遜先生的行當。威爾遜先生打獵的本領真叫人忘不了。你什麽都打吧,對不?”


    “啊,什麽都打,”威爾遜說,“確實是什麽都打。”她們是世界上最冷酷的,他想;最冷酷,最狠心、最掠奪成性和最迷人的;她們變得冷酷以後,她們的男人就得軟下來,要不然,就會精神崩潰。難道她們挑中的都是由她們控製的人嗎?她們在結婚的年紀,不可能懂得這麽多啊,他想。他一想到自己從前已經有過同美國女人打交道的經曆,就感到高興,因為這一個是很迷人的哪。


    “我們明天早晨要去打野牛,”威爾遜告訴她。


    “我也去,”她說。


    “算了,你別去啦。”


    “啊,不成,我要去。我可以去嗎,弗朗西斯?”


    “幹嗎不待在營房裏?”


    “說什麽也不成,”她說,“我再怎麽也不願意錯過今天這種場麵。”


    她剛才離開的時候,威爾遜在想,她剛才離開去哭的時候,看上去好象是一個頂頂好的女人。她看上去好象懂情理,識好歹,為他和她自己感到痛心,而且知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她去了二十分鍾,現在回來了,原來是去塗上了一層美國女人那種狠心的油彩。她們是最該死的女人。確實是最該死的。


    “我們明天為你另外表演一場,”弗朗西斯·麥康伯說。


    “你別去吧,”威爾遜說。


    “你這話說得很不對頭,”她告訴他,“我多麽想看到你再表演啊。今天早晨,你真可愛。這是說,如果把野獸的腦袋打得稀巴爛是可愛的話。”


    “吃午飯啦,”威爾遜說,“你挺高興,對不?”


    “幹嗎要不高興呢?我不是到這兒來找煩悶的啊。”


    “唔,過得也不煩悶吧,”威爾遜說。他能夠看到河裏的那些圓石和河對麵長著樹的高高的岸;他記起了今天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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