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來越熱了,太陽熱辣辣地曬在他的脖頸上。


    尼克釣到了一條好鱒魚。他可不想釣到很多鱒魚。這裏的河道又淺又寬。兩岸都長著樹木。在午前的陽光中,左岸的樹木在流水上投射下很短的陰影。尼克知道每攤陰影中都有鱒魚。他和比爾·史密斯2有個炎熱的日子在黑河邊發現了這一點。等到下午,太陽朝群山移去後,鱒魚會待在河道另一邊的蔭涼的陰影中。


    最最大的魚會待在靠近河岸的地方。在黑河上你是總能釣到大魚的。比爾和他曾經發現這一點。等太陽下了山,它們全都遊到外麵激流中去。太陽下山前使河水射出一片耀眼的反光,就在此時,你可能在激流中的任何地方使一條大鱒魚上鉤。但是那時簡直無法釣魚,水麵耀眼得就象陽光下的一麵鏡子。當然啦,你可以到上遊去釣,可是在黑河或這條河那樣的河道上,你不得不逆水吃力地走,而在水深的地方,水會朝你身上直湧。到上遊去釣魚可並不有趣,盡管所有的書本上都說這是唯一的辦法。


    所有的書本。他和比爾在過去的日子裏看書看得可有勁兒哪。這些書都是以一個虛假的前題做出發點的。就象獵狐活動一樣。比爾·伯德3在巴黎的牙醫生說過,甩假蠅釣魚時,你把自己的智力跟魚的智力作較量。我一向是這樣看的,埃茲拉4說。這話能引人發笑。能引人發笑的事兒多著呢。在美國,人們以為鬥牛是個笑柄。埃茲拉認為釣魚是個笑柄。許多人認為詩是個笑柄。英國人是個笑柄。


    還記得在潘普洛納,5人家當我們是法國人,把我們從板牆後推到場子裏的公牛麵前嗎?比爾的牙醫生從另一方麵來看待釣魚,也同樣的糟糕。這是說比爾·伯德。從前,比爾是指比爾·史密斯。現在是指比爾·伯德。比爾·伯德眼下正在巴黎。


    他結了婚,就此失去了比爾·史密斯、6奧德加、吉7和過去的那一幫子。這是因為他們都是處男的關係嗎?吉肯定不是處男。不,他所以失去他們,是因為他用結婚的行動來承認還有比釣魚更重要的事兒。


    這是他一手培養的。他和比爾認識以前,比爾從沒釣過魚。他們到處都打夥在一起。黑河、斯特金河、鬆樹荒原、8明尼蘇達河上遊,還有那麽許多小河。關於釣魚的事兒大都是他和比爾一道發現的。他們在農場裏幹活,從六月到十月釣魚,並到樹林裏去遠足。比爾每年春天總是辭去他的工作。他也這樣。埃茲拉認為釣魚是個笑柄。


    比爾原諒了他在他們倆認識前的釣魚活動。他原諒他曾到過那麽許多河上。他確實為它們感到驕傲。這就象一個姑娘對其他姑娘的看法。如果她們是你過去搞的,那就無所謂。可是你後來再搞就不同了。


    這就是為什麽他失去他們的原因,他想。


    他們全都和釣魚結了婚。埃茲拉把釣魚看作笑柄。其他人大都也這樣想。他在和海倫結婚前就和釣魚結了婚。確實和它結了婚。這絕對不是笑柄。


    所以他失去了他們大夥兒。海倫認為是因為他們不喜歡她。


    尼克在一塊背陰的平石上坐下來,把布袋垂在河裏。河水在平石的兩邊打漩。背陰的地方很涼快。河邊樹木下,河灘是沙質的。沙灘上有水貂的腳跡。


    他還是避開日頭的好。平石又幹燥又涼快。他坐著,讓水從靴子裏流出來,順著平石的一邊往下淌。


    海倫認為是因為他們不喜歡她。她當真這麽想。乖乖,他想起了自己當初對人們結婚總懷著恐懼。真是可笑。或許是因為他一向跟上了年紀的不主張結婚的人來往才這樣的。


    奧德加老是想跟凱特9結婚。凱特說什麽也不想跟人結婚。她和奧德加老是為了這個吵嘴,可是奧德加不要別人,而凱特卻什麽人都不要。她隻要求彼此做好朋友,奧德加也願意做好朋友,他們倆一直很苦惱,竭力做好朋友,並且爭吵。


    這一套禁欲主義思想是夫人10灌輸給人的。吉跟克利夫蘭幾家窯子的姑娘們來往,但他也有這種想法。尼克也有過這種想法。這一套全是虛假的玩意。你讓這種虛假的理想在心裏紮下根,你就要身體力行了。


    一切愛好全都放在釣魚和過夏上了。


    他愛好釣魚甚於一切。他愛好跟比爾在秋天裏刨土豆,乘汽車長途旅行,在海灣中釣魚,炎熱的日子裏躺在吊床上看書,在碼頭邊遊水,在查勒伏瓦和彼托斯基11打棒球,在海灣邊生活,吃夫人做的飯菜,看到她和藹地對待仆人們,在餐廳中吃飯,眺望窗外長條田地和地岬對麵的大湖,跟她交談,和比爾的老爹一起喝酒,離開農場出去釣魚,光是閑著無所事事。


    他愛好漫長的夏季。從前,每當八月一日來臨,他想到僅僅隻有四個禮拜釣鱒魚的季節就要過去時,總覺得不是味兒。如今,他有時在夢裏會有這種感覺。他會夢到夏季就快過去,而他還沒有釣過魚。這使他在夢裏覺得不是味兒,仿佛在坐牢似的。


    瓦隆湖邊的山丘,在湖上駕汽艇駛來時遇到的暴風雨,在引擎上張著一把傘不讓衝上船來的波浪弄濕火花塞,用唧筒排出船內的積水,在大暴雨中駕著船沿湖濱送蔬菜,爬上浪峰,溜下波穀,浪濤緊跟在後方,帶著用油布蓋住的夥食、郵件和芝加哥報紙從大湖12的南端北來,坐在這些東西上麵不讓弄濕,浪大得無法登陸,在火堆前烤幹身子,光著腳去取牛奶時,風在鐵杉的枝間刮著,腳下是濕漉漉的鬆針。天亮時期床劃船過湖,雨後徒步翻過山丘上霍頓斯溪去釣魚。


    霍頓斯溪一向需要雨水。歇爾茲溪碰到下雨就不行了,泥水奔流,泛濫起來,流到草地上。一條小溪這麽樣,打哪兒去找鱒魚啊?


    這就是有條公牛把他追得翻過板牆的地方,他弄丟了錢包,釣鉤全在裏頭呢。13


    要是他當初就象現在這樣了解公牛就好了。馬埃拉14和阿爾加凡諾如今在哪兒?八月,巴倫西亞和桑坦德15的周日,在聖塞瓦斯蒂安16的那幾場糟糕的鬥牛賽。桑切斯·梅希阿斯殺了六頭公牛。鬥牛報紙上的那些詞句自始至終老是浮現在他腦中,弄得他到頭來隻得不再看報。用米烏拉公牛的鬥牛賽。盡管他的"自然揮巾"17動作做得缺點昭然若揭。安達盧西亞18的精華。”痞子"奇克林。胡安·特雷莫托。貝爾蒙蒂·布埃爾凡怎麽樣?


    馬埃拉的小弟弟如今也是個鬥牛士了。事情就是這樣發展的。


    整整一年,他的內心世界全給鬥牛占去了。欽克19看到馬被牛紮傷,臉色煞白,可憐巴巴。20唐1對這卻無所謂,他說。“於是我恍然大悟,我會愛上鬥牛的。”這準是看馬埃拉時的事。2馬埃拉是他知道的最了不起的一個。欽克也這樣認為。他在把公牛趕進牛欄時目光跟著他轉。


    他,尼克,是馬埃拉的朋友,所以馬埃垃從他們在出入口上方第一排座位上麵的87號包廂對他們揮手,等海倫看到了他,再揮揮手,而海倫很崇拜他,當時包廂裏還有三名長矛手,而所有其他長矛手正在包廂前麵的場子裏幹他們的活兒,他們抬眼望著,事前事後都揮揮手,於是他對海倫說,長矛手們隻替彼此幹,這一點當然是事實羅。這正是他看到過的最出色的長矛功夫,包廂裏那三名頭戴科爾多瓦帽的長矛手,每看到長矛出色地紮中一次就點點頭,其他的長矛手對上麵的那三位揮揮手,然後幹他們的活兒。就象那些葡萄牙長矛手上場的那一回,那名老長矛手把帽子丟進場子,自己趴在板牆上觀看那小夥子達·凡依加表演。這是他曾見過的最傷心的場麵。這就是那名胖長矛手想當的角色,當一名鬥牛場上的起手。上帝啊,這小子達·凡依加騎馬功夫多棒。這才叫騎馬功夫。拍成電影可不怎麽樣。


    電影把什麽都給毀了。就象談論什麽好的事物一樣。正是這一點使戰爭成為不真實。話講得太多了。


    不管談論什麽事兒都不好。不管寫什麽真實的事兒也都不好。這一來總不免把它給破壞了。


    唯一多少有點優點的作品是你虛構出來的,你想象出來的。這樣使什麽事物都變得逼真了。就象他寫《我的老頭兒》時,3他從沒見過一名片師摔死,但第二個禮拜,喬治·帕弗雷芒就在跳那一個欄時摔死了,而情況果然如此。他曾經寫過的所有好作品都是他虛構的。沒有一樁事曾真正發生過。其他事倒發生過。說不定是更好的事吧。這正是家裏人無法理解的地方。他們以為全是根據經驗寫的。


    這就是喬伊斯的弱點。《尤利西斯》中的戴德勒斯就是喬伊斯本人,所以他糟透了。喬伊斯對待他真太富有浪漫色彩而理智了。他虛構了布盧姆這一人物,布盧姆真了不起。他虛構了布盧姆太太。她是全世界最偉大的角色。4


    這就是麥克5的寫作方式。麥克寫得太接近生活了。你必須領悟了生活,然後創作出你自己的人物。不過麥克是有能耐的。


    尼克在他寫的故事中從來不寫他本人。他都是虛構的。當然啦,他從沒見過一個印第安婦女生孩子。這是使那個故事6出色的原因。誰也不知道這底細。他曾在上卡拉加起的路上看見過一個女人生孩子。就是這麽回事。7


    他希望能始終這樣寫作。他有時候這樣寫。他想當個偉大的作家。他肯定相信能當成。他從好多方麵看出這一點。他無論如何要當成。不過這是煩難的。


    如果你愛好這個世界,愛好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愛好某些人物,要當一個偉大的作家是煩難的。如果你愛好許許多多地方,那麽也是煩難的。那樣的話,你就身體健康,心情舒暢,過著愉快的日子,別的就都不在乎了。


    每當海倫不舒服的時候,他總是能工作得最出色。就靠那麽多的不滿和摩擦。再說,還有些你不得不寫作的時候。不是出於良心。僅僅是兩傳導體間蠕動式的運動而已。再說,你有時候感到不可能再寫作了,可是隔了不久,你就知道早晚你能再寫出一個好故事來。


    這實在比什麽都有趣兒。這才確實是你為什麽寫作的原因。他過去從沒體會到這一點。這不是出於良心。僅僅是因為這是最大的樂趣。它比任何事都更有勁。然而要寫得出色真難死了。


    訣竅可真多啊。


    如果你用訣竅來寫,那就容易了。人人都用訣竅來著。喬伊斯想出了幾百個新的訣竅。光其它們是新的,並不使它們更出色。它們全都會變成陳詞濫調。


    他想望象塞尚繪畫那樣來寫作。


    塞尚開始時什麽訣竅都用到了。後來他打破了這一切,創作出真嶄實貨的玩藝。這樣做難得夠嗆。他是最偉大的一個。永遠是最偉大的。但沒有成為人們崇拜的偶像。他,尼克,希望寫鄉野,這樣可以象塞尚在繪畫方麵那樣永存於世。你必須從自己的內心出發來幹。根本沒有任何訣竅可言。誰也沒有這樣寫過鄉野。他為此簡直感到神聖。這是嚴肅得要命的事兒。如果你為了它奮鬥到底,你就能成功。如果你充分用你的雙眼來生活的話。


    這是樁你沒法談論的事兒。他打算一直寫作下去,直到成功為止。也許永遠不會成功,但是等他接近了目標,他是會知道的。這是樁艱巨的工作。也許要他幹上一輩子。


    寫人物是很容易的。所有這一套時髦的玩藝是容易的。在這個時代背景下,有那些頂天立地的原始派藝術家,如卡明斯,8當他思想機敏的時候,寫作就象是自動化的,《巨大的房間》可不是這樣,那是一部著作,偉大的作品之一。卡明斯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寫成的。


    還有別的作家嗎?年輕的阿希9有點能耐,可是你還說不準。猶太人很快就退化。他們開始時都很好。麥克有點能耐。唐·斯圖爾特僅次於卡明斯,是最有能耐的。比如說他筆下的哈多克夫婦。10也許林·拉德納11也是如此。非常可能。舍伍德12這樣的老家夥。德萊塞這樣的更老一點的家夥。還有什麽別的人嗎?也許有些年輕的家夥。偉大的無名作家。然而無名作家是從來沒有的。


    他們追求的目標跟他追求的不同。


    他看得到塞尚的作品。格特魯德·斯坦因13家的那幅畫像。如果他畫得對頭,她是看得出來的。盧森堡宮14的那兩幅好作品,他每天在伯恩海姆博物館那展出借來展品的畫展上看到的那些。士兵們脫掉衣服準備遊水,樹木間的房屋,其中一棵樹後麵有座屋子,不是胭脂紅的那棵,而是另一棵胭脂紅的。男孩子的畫像。塞尚也能畫人物。然而這是比較容易的,他用從鄉間取得的經驗來畫人物。尼克也能夠這樣做。人物是容易寫的。誰也不知道他們的底細。如果讀起來很好,人家就信得過你的話了。人家信得過喬伊斯。


    他確切知道塞尚會怎樣來畫這一段河流。上帝啊,要是有他在這兒來畫多好啊。他們死了,這真是糟透了。他們工作了一輩子,然後上了年紀,死了。


    尼克看清了塞尚會怎樣畫這一段河流和沼地,站起身來,朝下跨進河水。水很冷,是實際存在的。他淌過流水,在這幅畫麵上移動著。他在河邊砂礫地上跪下,把手伸進盛鱒魚的布袋。它擱在流水裏,就在他把它通過淺灘一路拖過來的地方。這老夥計還活著。尼克打開布袋口,把鱒魚放在淺水裏,看它越過淺灘遊走,背脊露出在水麵上,穿過石塊之間遊向那深深的水流。


    “它太大了,不好吃,”尼克說。“我到宿營地前麵去釣兩條小的當晚飯。”


    他爬上河岸,把釣絲繞在卷軸上,動身穿過灌木叢。他吃了一塊三明治。他忙著趕路,釣竿很礙事。他不再思索。他把一些想法存放在頭腦裏。他要趕回宿營地,動手幹起來。


    他把釣竿緊挾在身邊,穿過灌木叢。釣絲鉤住了一根樹枝。尼克站住了,割斷釣鉤上的接鉤繩,把釣絲卷好。他把釣竿朝前伸著,現在穿過灌木叢可輕鬆了。


    他看見前方有隻兔子,平躺在小道上。他站住了,心裏很不願。兔子差一點斷氣了。兔子腦袋上叮著兩隻扁虱,每隻耳朵後麵一隻。它們是灰色的,吸飽了血,有一顆葡萄那麽大。尼克把它們摘下,它們的頭小而硬,幾對腳動彈著。他把它們放在小道上,一腳踩下去。


    尼克拎起這鈕扣般的眼睛呆滯無神的軟綿綿的兔子,把它放在小道邊一叢香蕨木下。他放下時,感到它的心在跳。兔子在樹叢下靜靜地躺著。它也許會醒過來的,尼克想。也許是當它蹲伏在草叢中時,扁虱叮上了它。也許是它在開闊地上歡跳之後發生的。他說不準。


    他繼續上坡順著小道走向宿營地。他頭腦裏存放著一些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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