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層疊,星河漸布,這個莊子此刻的寧靜遠非京城可比。


    李司堯並無閑情與旁人言笑,隻披了大氅坐在一棵白梅下,怔怔的看著遠山神遊。許久未有書信,她應是好好的吧?可是心裏隱隱不安,總覺著哪裏被忽略了。


    老農有一搭沒一搭的同幾個隨從說話,見李司堯已出神了好一會兒,攏了攏身上的虎皮披風,走過去兀自坐下,道“公子,樹下陰潮,為何不去篝火旁?”


    李司堯淺笑“聲音太雜,擾亂了思緒。”


    夜風輕起,沒了白日裏的急躁,吹了些許梅花落下。


    “公子此去路途,並不順暢吧?”老農垂頭撥弄著膝蓋上落下的花瓣,漫不經意發問。


    李司堯抬眸打量,又淺笑垂眸“確實如此。”


    “公子莫多心,老朽無意冒犯。”


    李司堯搖搖頭,篤定的看著老農道“老伯心思縝密,非常人能及。若是敵,我隻會懼怕,奈何老伯是友,我別無其他,隻剩讚許。”


    “公子可還記得我白日裏說的金州好友?”


    “記得,老伯擔心的好友,想必也擔憂著老伯是否順利回家。”李司堯側臉看著老農,靜待下文。


    老農悠悠歎氣,目光望著很遠很遠的地方,眸中晶亮“老朽曾在金州府衙任捕頭,與我那老友是同僚。”


    李司堯有一絲驚訝,略略挑眉道“難怪老伯心細如發,我等望塵莫及。”


    老農笑笑,輕輕擺手“公子謬讚,畢竟做這捕快一職已有三十餘載,雖在這僻壤過了多年,老朽卻始終改不了那些習慣。”


    待夜風再起,老農又開口“四十三年前,老朽被金州知州招任捕快,一時間風頭無兩,才幹略勝他人,卻太過耿直學不會處世之道,第二年便被人陷害,得了個牢獄之災。虧得我這老友,悄悄為我查訪翻案,若不是他,老朽這輩子恐怕在那時就到頭了。”


    “救人一命,便是舍生也無以為報,故此,老伯才如此擔憂老友一家的安危。”


    “並不隻是一命。”


    “難道...之後還有更為凶險的事,也是那位老友相助的?”


    “他於我啊,是再生父母。”一朵梅花搖搖曳曳落在老農披著虎皮的肩頭,顯得極為生硬。老農拿下那多梅花,往樹根的方向丟去“我任捕頭那年,金州鬧馬匪,好生猖獗,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臨近幾個村屍橫遍野。知州大人選了許多壯漢,又撥了一些府衙裏的人一同前去剿匪,我也在內,可是...我那時正要去相中的姑娘家下聘,我深知自己謀略雖高,武藝卻是極差的,若是去了,必定死無全屍,我那老友知我難處,便主動替我前去剿匪。”


    “想來那位老伯應是無恙?”


    “若活著回來,確實算是無恙,可他的代價,是沒了一條胳膊和一條腿。”


    李司堯心驚,眉峰緊蹙“沒了胳膊...和腿?”


    “是,右邊胳膊早就被人砍了不知在哪,回來的時候,左邊腿骨碎裂,皮肉、血合著黃沙綻開,那些破碎的骨頭從中凸起...”


    李司堯看著老農眸中閃爍的水氣,竟不知從何安慰。他感歎這過命的情誼,是皇室不曾有的,皇家也有兄弟情深,可若是要舍命相救,能做到的卻寥寥無幾。


    “當時我花了所有積蓄請最好的大夫為他診治,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樣,除了把腿鋸了,沒有別的辦法。無奈,我隻好選擇鋸了腿保他的命。”老農垂頭,不願看那遠方的星星,又或是遠方的人“我自知此生對他無以為報,於是向那下聘的姑娘解釋一切,請求她能嫁給我的好友,若是不能,我便一輩子伺候老友起居。誰知那姑娘也是有血性的,聽完後熱淚漣漣,願嫁給好友伺候終生。”


    李司堯靜默,他不知這老農的決定是否欠下了老友和那位姑娘天大的人情,亦或者,三人都是無謂的。


    “我知公子心下思慮,我也想過,是否會因為這些血氣方剛的事情擾亂了那姑娘的思緒,從而耽誤了她一輩子,可是若她嫁與我這樣畏畏縮縮的人,必定是不好過的,倒不如嫁給我那好友。”


    “所以,老伯便終生不娶?”


    “是,我這樣的人,娶妻是害人。不管好友怎樣做媒,我都沒有應允,與他相比,我實在不配,五年前,從捕頭之位退下,我便來到這荒涼之地,再沒出去過,直到上月,多日夢到好友不順遂,擔憂之餘才去了趟金州看望。誰知竟發生西域奪城之事,隻望他好人有好報,能躲過此劫。”


    “老伯放心,明日我便差人向朝廷稟報,一有消息,馬上送來給您。”


    “老朽...便多謝公子了。”


    “老伯莫要客氣。”


    老農緩緩起身,在夜風中站得挺直,李司堯正欲發問,他卻轉身走了,嘴裏喃喃“若要償命,來取便是...”


    李司堯看了看老農的背影,又轉頭凝望眼前的梅樹,在黑夜裏淩寒綻放。


    蘇黎輕提裙擺,小心走到李司堯身旁坐下,她思慮了好久,是要毛遂自薦做這報信人較好,還是在李司堯身旁守候較為穩妥。日久固然生情,可是他從未正眼看過,不如退步做他的報信人,想必他定會青睞有加。


    李司堯抬眼“有事?”


    依舊不鹹不淡的樣子,蘇黎秀眉微蹙,輕咬嘴唇後道“公子,我願回朝廷報信。”


    李司堯不太相信,雙眸半闔“你?”


    “是,公子也無其他選擇了,不是麽?”蘇黎下巴微抬,嘴角輕揚,她記得娘親說過,男子都是喜歡女子清傲自信的,這會讓男子生出占有之心。


    李司堯淡淡瞥了她一眼,反問“是麽?”


    “不是麽?北境天寒,前路未可知,後有追兵圍殺,咱們此行的人本身就少,不容缺失,唯我不會武功,幫不上忙不說,就怕成為拖累。”


    “你倒是看得清。”李司堯嗤笑,心裏腹誹著,早就讓你自領銀錢去謀生,你偏不要,現下知道自己是累贅了。


    “所以小女請求公子,讓我回去報信”蘇黎忽略李司堯的嗤之以鼻,她有信心,總有一天李司堯會成為她裙下之臣,後悔之前的看輕與蔑視。


    “不行。”


    “為何?”蘇黎暗暗歡喜了一下,難道李司堯擔心她才不允許?“公子不用擔憂,小女雖一人回去,定會萬分小心。”微微頷首露出修長的脖頸,發絲柔柔在白皙的耳旁來回擦拭。


    李司堯道“你若出了這密林就被殺了,這消息哪一世才能送到?”


    蘇黎怒目圓睜,抬眸卻換了楚楚可憐的樣子“公子,小女雖未受過訓練,卻也知道這消息的重要,小女自幼學習妝扮,堪比易容,小女定不會讓追兵發覺,再者,小女麵生,想來那些追兵未見過我,這是上策。”


    蘇黎沒有說謊,她從小隨著母親學習梳妝打扮,蜀地沒有幾個人比得過她,因為母親說過,她長得不是最美,隻有靠梳妝才能俘獲男子的心,如若不然,隻能被人碾到泥裏。而後,她便潛心學習,不曾偷懶,以至成了蜀地無人能及的妝扮巧手。


    李司堯蹙眉,現下別無他法,報信一事也隻有蘇黎才能勝任,畢竟每個隨從都至關重要,少了誰都不行。


    “你覺著,能把消息送到朝廷麽?”


    蘇黎心下歡喜“能,請公子相信小女。”


    “若送不到?”


    “便是刀山火海,小女也一定會越過去,將消息送到。”蘇黎眸中晶瑩閃爍,朱唇微張,露出皓齒。


    “順便打探一下朝中狀況。”


    蘇黎不解“朝中有何狀況?”


    “心神不安,總覺著有事發生,你回去悄悄打探一下晏國公,是否真的權傾朝野。”李司堯淡然一笑“但願是我想多了。”


    蘇黎望著李司堯出了神,如此溫潤如玉的少年,笑起來是真的熠熠生輝。


    李司堯不見回應,轉頭問“怎麽?不敢?”


    蘇黎忙斂了心神“怎會,小女已在想對策。”朱唇輕輕揚起,仰頭看著梅花淺笑,留下好看的側顏給李司堯。


    李司堯垂眸“若要幫助,去朱雀街的墨行齋找掌櫃的。他會幫你找到宮裏的時恩。若要查一些不易去的地方,便讓掌櫃的去找崔煜。”


    蘇黎笑笑“知道了公子,不知公子可有手信,小女怕掌櫃的不信。”


    李司堯抬眼瞥了她“多事,沒那麽麻煩,直接跟掌櫃的說我讓你來便是。”


    蘇黎一臉委屈“是,公子。那小女先休息了,明日趕早回去。”


    正欲起身,忽聽李司堯的聲音“等等”。


    蘇黎欣喜,凝眸看著李司堯。


    “若晏國公擁兵自重,你便無需傳遞消息,留在王府就好。若晏國公並無謀反之意,你速讓崔煜來報。我在北境等半月,你能讓我信任麽?”


    “請公子相信,小女定會辦妥。”


    “那好,待塵埃落定,你找到墨行齋掌櫃的,讓他差人去南詔給嚴奚送消息,便說,一切安好,莫入縉朝。”


    蘇黎頓覺失落,自己冒死為他做這一切,他未說一個謝字就罷了,心裏卻還記掛那個南詔的妖女。


    蘇黎雖不歡喜,還是要讓他看不穿,點了點頭便退下。心裏計較著,李司堯拚命保護的人,她偏要想辦法讓她來縉朝,最好能死於途中,也省了一些手段。


    思及此,腳步也輕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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