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穀裏有布穀鳥的叫聲,“布穀……布穀……”一聲比一聲悠遠、綿長。


    空氣仿佛凝滯,而空間在流動轉移。


    陸言拉著藍勿語溫熱軟滑的小手,在這水霧漸濃的狹長穀道裏。慢慢走著。剛開始下來時植物藤蘚無比繁茂,然而隨著這白霧愈濃,兩旁的綠色、黃色的草木便愈稀少,當兩人前行約一裏的路程,僅容七八個人並行的穀道裏,便隻有兩側光禿禿的山壁了。


    這山壁也奇怪,陸言伸手去摸,除了常年潤濕外,居然還有一種琉璃的釉質感。


    他對地質礦物這一塊並不熟悉,不曉得這種表現到底屬於什麽。


    旁邊是小心翼翼踱著碎步的藍勿語,她初始還腳步輕快,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欣喜和刺激感,然而當這白霧一直濃鬱到隻能看到周圍三四米時,她的心便懸了起來,後背不知何時起出了一層濕漉漉的香汗,被陸言牽著的小手,骨節僵硬。


    兩人便這樣安靜地走著,就像七年以前走在高中的林蔭小路上,彼此都沒有說一句話,隻是靜靜地走。山穀裏除了那隻不知在何處的死鳥在亂叫外,目力不及之處,還有細細索索的聲音傳來,更添陰森。


    複行大約兩裏路,濃淡有致,霧氣濃鬱時隻能隱約看見半米之內的物件,陸言甚至都看不到藍勿語那激動恐懼得潮紅的美麗臉龐。於是他徹底地放棄了用眼睛去獲得圖像和信息,將自己的全身四感一起激發到極致,然後再大腦中模擬出前路,牽著藍勿語前行。


    藍勿語的眼鏡上麵全部都是霧氣,她將這眼鏡收起來放好,眼神便有些迷離起來。


    這段最濃鬱的區域大概有兩百米,當陸言聽到有轟鳴的聲音隱約傳入耳邊時,心情激動,往前緊走幾步,眼前豁然開朗起來,一個美麗的世界浮現在他和藍勿語的麵前:


    這是一個足有兩三個足球場大的開闊空間,翠綠的青草和蘚蕨植物從腳下一直延伸到到中間的小山穀裏,一直到目力所不及的地方去。四周奇峰陡石自不言敘,他們正對的方向,一匹巨大、銀白色的飛瀑,從高高的山巔之間落下來。


    邊緣的小型瀑布行青壁間,如長虹委蛇,下沉邃淵;當中的主瀑,寬闊而大,漫頂而下,如鮫綃萬幅,橫罩門外,直下約有百餘米。千噸水流瀉下,搗珠崩玉,飛沫反湧,如煙霧騰空,氣勢非常雄厲。


    來路的霧氣似能隔絕聲響,一出白霧,便有如臨萬馬奔騰之陣,水拍擊石,猶似雷劈山崩,令人驚心動魄。


    藍勿語望著這氣勢磅礴的瀑布,喃喃歎道:“珠簾鉤不卷,匹練掛遙峰!誰也不知道,就在這青山界群山環繞之中,竟然有堪比廬山、九寨溝瀑布的這般大型瀑布……”


    不知哪處有風刮來,回風一散,萬象冥蒙。


    陸言看著這自然的造物,地殼運動的傑作,並來不及去感歎,而是仔細地回憶起李誌隆八年前的遭遇去。


    他記得李誌隆所言,八年前的李誌隆並沒有走多遠便到達了這山穀,然後還未來得及去瀑布前瞧上一眼,便被突然冒出的蛇群追得往回路亂竄,最後居然跳進一條河裏昏死過去……


    然而今天他和藍勿語至少走了四裏路,兩山夾壘,卻沒有看見一條岔道,也沒有河。


    或者,這裏麵真的有一個所謂的武侯迷陣……


    陸言不及多想,他仔細地看著前麵的青草地上,是否真的有著蛇蟲巢穴,在暗處潛伏。然而他眯著眼睛觀察了幾分鍾,卻沒有任何收獲——這山穀莫說沒有長蛇,便是一隻螞蟻也未曾見著。


    恢弘之下,沒有一點兒生氣。


    藍勿語用手肘捅了捅陸言的腰,低聲說道:“在看什麽?”她從瀑布的美景中收回視線,才發現自己的左手還一直被陸言緊緊地握著,一時間臉頰飛霞,燙得厲害。但看陸言一臉嚴肅地研究,卻又不敢莽撞掙脫開去。


    陸言並未回答藍勿語的問題,他在山坡的一個轉角處,居然看見了一棟建築的草廬……既有人住,想來是並無蛇群的,陸言心中稍安:蛇他倒是怕個三分,人嘛,還真的不會太過畏懼——及時是高人,也可以講講道理嘛!


    他拉著藍勿語的小手,並無鬆開之意:“走,那裏好像有人。”


    待走了幾十米,瞥見草叢中那縱橫交錯的小洞穴,陸言又重新否定了自己的結論,說不定這裏真有蛇群呢。不過現在是冬天,這些蛇是不是都冬眠了?


    便這般小心翼翼地走著,翻過了山穀中央的小山坡,站在這穀中的最高處,能看到瀑布流下來的水擊在一汪巨大的深潭中,霧氣蒸騰幾十米,水珠隨風飄散,有的都沾染到了兩人這邊來。


    有瀑布者均有河流,可是陸言卻看見這潭水深不見底,下麵仿佛有暗河溶洞,巨量無匹的空間將偌大的瀑布水流給吞噬吸收。方圓一百平米左右的深潭內裏,浪鼓翻雲。他在水流瀑布的間隙,能夠看見一孔如水簾洞的存在,廣闊而深邃。


    陸言又把視線投向了剛剛看到的草廬。


    這並不是一棟古董物件,陸言甚至看到它的主體構造,居然是屬於不鏽鋼之類的金屬支架,隻是外牆為青竹、頂棚覆茅草,透過窗欄的間隙望去,竹桌竹椅竹榻,外有竹籬笆環繞,整個模樣居然像是武俠劇裏麵的草堂竹閣。


    藍勿語和陸言對視一眼,走上前去。


    “有人麽?”藍勿語高聲呼喊道,隨即這聲音被轟鳴的瀑布聲淹沒。


    陸言苦笑著,這世間有誰會這般蛋疼,將居所放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就罷了,而且還偏偏安置在打雷都聽聞不到的瀑布不遠處。


    純粹找耳聾罷了。


    待來到這竹屋草廬前,才發現此處雖然雜草叢生,然而隨風飄散的水珠居然沒有一滴落在這屋子十米處,一進竹籬笆,轟鳴的雙耳便為之一靜。從分貝超百的瀑布群中,驟然到達了幽靜如暗室一般的此處,這靜謐便顯得尤為讓人驚奇。


    陸言和藍勿語再一次看著對方,彼此都能夠聽到對方的心跳,和疑惑不解的眼神。


    屋子裏確實沒有人,陸言放開藍勿語的手,推門進去,這是個極為簡陋的居所。


    一桌兩椅一榻,再加上些竹櫃茶具之類的東西。但是牆上居然有好些潦草的字畫,因室內幹燥,保存很完整,讓人不由多看上幾眼。


    這些畫全都是國畫,有臨摹外邊那氣勢磅礴的瀑布,也有畫那下山之白額吊睛猛虎,更有千山環繞、毒蛇成群、荒野蜶石、嫵媚妖姬,而當中最大的一副署名為“司南十八洞主搏修羅獸群紀事”的圖畫中,除了看到赤身裸體的人類壯漢外,更多的是羊頭魚尾、手持戽鉞的怪獸……


    這些畫並非出自名家之手,技藝也並不算純熟,然而每幅畫作卻能在筆鋒轉折、臨摹呈出之間,將描述的畫意凜然與紙麵之上。


    紙麵發黃,畫作故舊。陸言並不費心去理會那些淩亂得沒幾分章法的筆跡,隻是找他能夠知曉的書法來朗讀:“……天地之間,其猶橐龠與?虛而不淈,動而愈出。多聞數窮,不若守於中。”


    藍勿語幫陸言將前麵省略的話語念出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念完之後,她對陸言說道:“太神奇了,不是麽?”


    陸言知道她說的是這草廬隔音隔水之功效,簡直違反了物理界的自然定理。他點頭讚同,卻不知道怎麽跟她解釋這世間萬千的非自然現象。


    兩人在草廬中呆了十來分鍾,將這裏麵的所有東西都研究了一會,陸言眼中的疑惑更加濃厚了。


    很顯然,這裏確實存在有人,並在此處搭起了這草屋,這神奇的、可謂之“結界”的東西,甚至那變幻多端的穀道、那雲卷霧舒的白霧朦朧,乃至這整片黑竹溝、後青山界,都被人刻意地動了手腳,將這所有的一切,都小心掩藏在世人眼中之外。


    那麽,這些人到底想隱藏什麽東西呢?


    這些人是誰呢?是那個叫做彭醒中的鄉村教師,還是那個被稱為“司南村”的幾十號采石匠,又或者這大山的山精野怪,自然造物?


    是誰有這麽大的氣魄和能力呢?


    陸言心中充滿了疑問和謎團。


    藍勿語說要到潭邊去看一眼,陸言便將背包放下,跟著出了草廬,臨走時又瞥了一眼正中間那副畫作。


    筆力粗糙並不能夠掩飾住場麵裏的血腥和殘酷。特別是這些人、野獸的眼睛,陸言隻是望了幾眼,之後閉上眼睛,都能夠回想起其中的暴戾和冷酷來——那裏麵有陸言所熟悉的能量反映。


    走出草廬四五米,鋪天蓋地的落雷般聲響又闖進了耳中,陸言拉住朝潭中走去的藍勿語,從兜裏掏出一雙耳塞給她戴上,自己卻將臉頰和耳朵附近的肌肉收緊,將這噪音盡量隔擋在聽覺之外。


    找了個上風的方向來到潭邊,雖然離得遠,但是濺起又複落下的水花水珠也將兩人稍稍打濕。此時是冬季,又是在水邊,然而不知怎地,穀中的溫度卻能夠保持在二十幾度。陸言將手伸到了潭邊的水裏,溫度居然並不冷澈。


    兩人一路行來,多少也沾染了些泥土,便接著這潭水輕輕洗手和褲腳的泥土。水麵動蕩不安,熱鬧得很,陸言並不能看到這白色翻滾的水潭下麵有多深,然而當他好奇地搬來一個大石塊往下扔去時,費力地追蹤了半天,卻沒有聽到落地的聲音。


    洗淨臉龐的藍勿語一臉水珠,正在拿著小手帕擦臉,此刻的她衣衫微濕,卻又顯得美麗和誘惑人,她笑著對陸言說:“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陸言送我情……”


    陸言聽聞不由一笑,正想著附和兩句,突然一種巨大的危機感從腳底迅速蔓延到了天靈蓋,他顧不及遮掩超能力的事情,將半蹲著的藍勿語一把拽住,半摟半抱,往後縱身跳躍了數米,然後抱著這美人望草廬跑去。


    藍勿語正驚訝陸言這突兀魯莽的舉動,不經意回頭看去,隻見自己原來帶著的潭邊,突然冒出了一個恐怖的巨大頭顱,探出水麵的脖子都有七八米,張開大嘴,裏麵全部是縱橫交錯的牙齒……


    尖利的叫聲從藍勿語的口中釋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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