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在一片慌亂之中不免亂了陣腳,而青鼎門的眾弟子們有的去擒住落櫻,有的隨著幾位長輩回了後山。尚存一絲氣息的慕遲,目光漸漸渙散下去。寒意自全身蔓延開來,又慢慢消散了,他睜著雙眼,仰麵躺在地上看著這些人們。


    可惜沒有一個人會來看他一眼,甚至慌亂之中,有人跨過了他的身體。人群漸漸稀少,那吵鬧的聲音漸漸聽不見了。


    慕遲感覺到一個人靠近了他,還在他身邊站定。他已經沒有一點力氣轉過頭來了,隻等那人把身子伏低,然後慕遲看清了來人,是自己最為出眾的徒弟,何逸。


    隻是一向驕傲恣意的何逸,他那麽年輕的臉上,如今也盡是慕遲分辨不出來的神情。是嫌惡,憎恨,或者是憐憫……


    慕遲想要開口說話,卻發現自己隻是動一動,就會從喉嚨裏湧出越來越多的鮮血。努力了半晌,慕遲還是放棄了,而且他此時,也沒有資格作為一個師父去跟何逸說些什麽了。


    “師父。”何逸在他麵前喊到,這是這一聲“師父”,真的是陌生的很。他聽過何逸叫過他無數聲師父,他上山拜師時、練武有疑惑時、得到誇獎或是受到責罵時,隻是眼下的這一聲,讓從沒有後悔過自己所作所為的慕遲,竟憑空生出一絲羞恥感。


    “師父,您知道我當初,為什麽要拜師上方寸山青鼎門嗎?”何逸道。


    慕遲撐著精神聽他說。


    “一開始,我是因為仰慕越太師父,隻是我拜到您門下之後,我曾經以為我師父是這世上最為仁義和最有能力的大俠。”


    慕遲閉了眼睛,慘白的臉上竟扯出一絲笑來。何逸雙眼噙了淚,他看到慕遲現在的狀況,知道已經不能救,不可救了……


    “您曾一力撐起青鼎門,不懼外界傳言,讓青鼎門真的成為四國之內第一武林大宗。您曾如此護著青鼎門下每一個弟子,不論他們出身是富貴還是寒微。”


    “您告訴我,青鼎門以懲惡揚善、衛天下之道為己任,我一直銘記於心。”


    “可是今日之事,您可否告訴我,您是想教我些什麽呢?”


    一滴眼淚自慕遲的眼尾滑落,混在臉上模糊一片的鮮血裏。


    “您是不是想告訴我,這世上人心善變,從未有過絕對的真假善惡,那時長公主曾對我說過,我還覺得是她市儈……”


    何逸哽咽住了,一口氣緩了許久。而生命力同樣越來越微弱的慕遲,已經用盡力氣別過臉去,不想對上自己徒弟此時的眼神。


    “師父,您為何要這麽做……為什麽?”何逸終於是忍不住了,“連您都這樣做了,那我以後還能信誰?我該聽誰的啊!”


    十五六歲的少年,曾經一直朝著一個人給他指的方向奮力向前跑去。可是有一天,這個人被別人殺死了,然後這少年被告知,這人以前教你的都是假的,他自己就是個惡人。


    少年突然停住了腳步,眼前明明是光亮的,可是他隻是看見模糊一片,根本無法辨清方向。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裏走了……


    何逸在那裏哭了許久,許久。直到他眼睜睜地看著,慕遲隻剩下出氣,再也沒有進氣了。直到那最後一口氣吐出,便再也沒有了下文。


    他聽見了那含混不清的,極其微弱的一句,“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他未對薛琬說過,未對慕南觀說過,卻獨獨留給了何逸。


    少年丹心猶在,奈何前路難明。


    何逸在慕遲的屍體旁守了許久,直到天色都完全暗下來,直到慕南觀分付的弟子前來,告訴他他們要收斂屍體了。


    可是何逸還是木然地在一旁守著,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麽。明明幾日之前,這個人還是一招一式指導自己武功,教導自己要堅守本心的師父。可是突然他成了背叛師門、陷害旁人的罪人,甚至這個人,還曾想過殺了自己。


    隻不過現在,何逸恨都恨不起來了……


    對於慕遲來說,他臨死前,唯一說過“對不起”的,隻有自己的徒弟何逸。在他眼中,也隻有何逸是必須得這一句對不起的。


    他恨了一輩子,爭了一輩子,他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可是他依然慶幸,何逸至少並未成為和他一樣的人。


    何逸是方寸山心地最為明淨之人,這顆赤子之心,從不曾冷卻。


    隻是曾幾何時,他不也是一樣飽含赤子之心的人呢。


    那時慕遲剛剛拜上方寸山,隻有五歲。


    他已記不清自己原來的姓氏名字了,隻知道自己父母因兵役之禍雙亡,自己被鄰居收養。他小心翼翼地,不敢說自己餓,不敢說自己冷,一個小小的孩童在外人嫌惡地目光和冷言冷語下討生活。


    可是過了一年,這家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便成了不得不丟下的累贅。


    那時他跟著這鄰居大叔推車去集市上販賣蔬菜,那大叔推著車說自己去別的地方看看,留下他在一個糖人攤邊看著小販做糖人,他看的入了迷,直到很久之後才發現,大叔沒有來找自己。


    他不認得回去的路,也不知道自己朝著哪裏在跑。隻是過往的行人並不知道他要找誰,直到後來,連街邊的乞丐、流浪的野狗,都一齊在驅趕他……


    他昏倒在街邊,就在被當做餓死街邊的孤兒拉去亂葬崗時,有個好心的大夫發現了他,他看出來這個孩子還沒死。


    一段時間的照顧之下,慕遲好起來了,他自然是感激這個大夫的。


    隻是這個救了他的楊大夫說他雲遊四方,居無定所,不能帶著他。


    之後楊大夫說,他認得方寸山青鼎門的掌門慕南觀,帶他去問問,能不能收留他,哪怕做個灑掃的門徒也好過四處漂流。


    那是他第一次去到方寸山,那階梯他爬了許久許久,爬到筋疲力盡,爬到好多次說自己很累了。


    可是他知道,這裏是可能給他一個家,可能讓他活下去的地方,就算再累,也還是咬著牙上到山頂,進到那宛如仙境般的,百年武學大宗——青鼎門。


    他那時也是第一次看到慕南觀,這個男子年輕卻一直冷著臉,聽到這大夫的話之後,二話不說便伸手去捏了捏他的胳膊。


    這是在看他的筋骨,可是慕遲被捏的很痛也一直忍著。


    但是慕南觀還是道,“筋骨平庸,學武隻會勉強,還是下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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