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回憶自周成奉口中聽到的流言,覺得宮中幽魂麵貌愈發清晰,他閉上眼,女鬼就似浮現在他麵前。她身著翟紋華衣,頭戴珠玉翠釵,麗服金飾更襯得那張臉飽經摧殘,眼眶漆黑湧動不絕血淚,口中無聲叨念卜卦占辭。隻一眼,悲怨不平,再一顧,恨壑難填,終一望,仇染皇城骨作墳。


    趙禎不敢再想,長歎一聲問道:“可是大娘娘害了李氏皇子?”


    趙昶凝卻問:“皇兄方才口中所言‘先帝身邊親近之人’又是誰?”


    “曾在天武副指揮使楊知信手下的陳琳,做事時傷到身子,隻得被放下蠶室(宮刑之地),成了當年楊淑妃閣子裏的內侍。”


    趙禎問:“八皇叔的意思,是小娘娘閣子裏的內侍傳出了風聲?”


    “正是他將坊間流言說與臣知。”


    “他現在人在何處?”


    “聽聞入了皇城司,陛下要喚他來?”


    趙昶凝打岔道:“若是陳琳,當年確實算後宮裏叫得上名的內侍,經常看見的。官家不需喚他,他知曉得能有多少?”


    叔侄二人看向趙昶凝,不解其意,趙昶凝遂說:“章獻娘娘未必就是殺了皇子,再用那削筋斷骨的剝皮狸貓換上。”


    趙禎當然如此希望,若生母背上謀害皇嗣的罪名,要如何對天下交代?


    不料趙昶凝又道:“隻怕另有隱情,不如直接問太後娘娘才是正途。”


    趙元儼倒是不知還有什麽隱情,要公主明言。


    “老身生性不喜妄言,若有不明之處,必當問清,此次事關官家,更不能輕率斷定。若官家不欲知曉,老身獨自去過便可。”說罷,丹茹扶她起身,往殿外走去。


    趙禎對趙元儼說:“八皇叔,朕知道你不便入內,在此處等候便可。”接著便緊跟其後,一同到太清樓方向。


    此時太清樓中,郭顥蓁已經按照座位安排好眾人,準備觀擊鞠射箭。


    楊太後與眾妃從太清樓憑欄向下打望,隻見樓前東西兩側皆豎起三丈高的柱門,柱身有金龍纏繞,龍首狀若爭珠,龍尾甩掃柱底石蓮華座,金紅相間,莊肅浩然。都有兩宮女拉了一條結絡彩繩立在門前,距柱子約有一尺許。再看門邊,有一叢青雲,一捧紅泥,原是青錦衣的內侍與紅錦襖的宮女正各自聚在一起,不知談論什麽。


    連溪芠問道:“帶頭的宮女可是坤寧殿裏的鳶姒?我之前見過她擊鞠,十分出彩。”


    顥蓁笑說正是。


    教坊早就在此處設好了五麵鼓,以供塞時擂打助興。


    又有小道情上樓,拿了笙部簫部的曲譜到郭顥蓁手裏。


    郭顥蓁翻看一遍:“就照著本來的意思,笙部先奏《華黍》曲。”


    小道情得令,下樓傳她的意思。


    一旁楊太後欣然道:“原本聽說不用笛部,還不知道你要做什麽打算。現在瞧你選《華黍》倒是極好,《詩》說‘時和歲豐,宜黍稷也’。”


    許氏問苗勻婉這是什麽意思,苗勻婉答:“就是《詩經》裏麵講這個曲子能表現時代太平,收成很好,所以聖人選了這個曲子在秋收時節演奏。”


    許氏道:“別說,聖人雖然做事繁複,但選的都是極合宮中氣度的東西,不像你,天天讀書,但謹慎過了頭,一看就成不了氣候。”


    勻婉笑道:“你怎麽得空就要說我,不如我回了聖人去,就說你日日要我學後宮之主的做派?”


    許氏“哼”了一聲,不再理她。


    說笑間,忽聞馬鳴乍起,隻覺地動樓搖。眾人往東邊看去,隻見有宮監十數人帶著馬群過來。樓下的宮女內侍見到,紛紛過去牽引自己用的馬匹。東西柱門彩繩前分別立好青紅二人,亦有二人手持小旗唱籌。


    這下萬事齊備,隻等趙禎騎馬前來宣召,便可笙簫鼓吹,上馬擊鞠了。


    眾妃沒等多久,就有一內侍來報,趙禎正往這邊走。


    郭顥蓁問:“走?官家沒有上馬嗎?”


    內侍說趙禎是和趙昶凝一起來的,二人皆未乘馬。


    尚馥芝聽見,對楊婠笑道:“怕是官家累了一日,此刻早就不願騎馬,還有人非安排這種繁縟之事,真討人嫌。”


    楊婠聽了不答,隻看向郭顥蓁。


    郭顥蓁眼神猶疑,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


    背後勻婉偷瞄楊太後與其身邊女樂。


    俞馨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還在看樓下二隊準備。


    楊太後說:“既然官家尚未乘馬,咱們就先進去吧。”於是入樓中坐下,接著眾人亦紛紛進來。


    坐好沒多久,趙禎與趙昶凝到了門口,眾妃起身請萬福。趙禎讓眾人坐好:“今日宴飲有事耽擱,你們先下樓,朕和公主欲與太後娘娘說些話。”眾妃雖起疑,但趙禎發話了,隻得暫且離去。


    惜墨扶著郭顥蓁,悄聲問:“莫非瓊林苑出事了?”


    郭顥蓁搖頭:“把周成奉叫下來,本殿親自問他。”


    周成奉因也在樓外守著不能入內,聽見惜墨傳話,也就把趙禎沒去瓊林苑,卻與趙昶凝在皇儀殿中講了許多時間的事將給了郭顥蓁,但他知道的也不多,全然不能消了眾人疑竇。


    樓內,趙禎不發一聲,全由趙昶凝來問。


    “自娘娘十二歲入壽王府為妾,你我便相識,如今已有三十六年。我知你是心係大宋之人,但若真有隱情,且...真如我所想,你不如說出來,以正國運。”


    楊太後搖頭擺手,閉目蹙眉道:“莫要再問了,這事絕不可說,若說出來,我的名聲倒是無妨,但章獻娘娘...”


    趙昶凝握住楊太後的手,哀切道:“若官家成了古今第一不孝之人,我實不知大宋會否還有皇天庇佑,難道娘娘就隻在乎所謂名聲?”


    楊太後一時語塞,趙禎插嘴說:“為何朕會成為不孝之人?若大娘娘當真是害了李氏之胎,朕自當替他母子正名,絕不會因為‘體麵’二字欺瞞天下。”


    見楊太後還是不願開口,趙昶凝便道:“若當真如此,便由我來說,你隻點頭示意就好。”


    楊太後不語。


    趙昶凝問道:“李氏之子,不是那剝皮狸貓,是不是?”


    楊太後默然許久,終於頷首。


    趙昶凝繼續問:“李氏之子,還在世上,隻是被章獻娘娘掉包了,是不是?”


    楊太後再點頭。?


    趙昶凝握緊楊太後,一字一句的說:“李氏之子,便是我大宋當今聖上,是不是?”


    趙禎猛吸一口氣,大為駭然,盯著趙昶凝的臉,又轉向楊太後的嘴。


    楊太後亦吐納一陣,似下了萬般決心,決然直坐,看著趙禎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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