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官家!”趙昶凝壓住趙禎的肩膀,搖頭輕聲道,“讓娘娘說完罷。”


    趙禎收聲看楊太後,眼中都是惶恐不信。


    楊太後說出“是”字後,樣子便極悔恨,平息了好一陣才說:“李氏原是寺中女尼,因父死母嫁才削的發。章獻娘娘有次禮佛,見她貌美心慈,卻被別的比丘尼欺侮,冬日天寒還要在門口做廟祝替人解簽。那是個事忙卻不招待見的活兒,因佛家認定人自有因果,不大鼓勵信徒求卦,但不設立隻怕少了香火。娘娘瞧李氏身邊連個炭盆都沒有,凍的十指通紅,心中覺得憐惜不忍,又趕上宮中選宮女的日子,遂帶她入宮為婢。因是娘娘帶進來的,李氏在宮中也算有依靠的人,做女史升遷很快。後來便如公主說的,成了司設後,禦幸於先帝。”


    趙禎心緒難平眼角布血,仍強壓聲量,沉聲問:“那朕如何便成了她的孩子?”


    楊太後目光移向別處,半睜半閉,唯有兩顆瞳珠左右打轉,透著茫然。


    趙昶凝勸道:“娘娘,事已至此,都說出來才能留與官家自決,咱們隻有如實相告的份兒。”


    楊太後頷首,道:“那日請安回來,老身在章獻娘娘閣子裏說話吃茶,忽然得了李氏有孕的消息。娘娘手中茶盞碎落,含淚問老身為何李氏不過幾周就有了動靜,自己卻似要一世無子?愈說愈悲,愈說愈急,最後不想見人,要老身離開。老身知道勸慰無用,隻好暫且順她的意思先出來,不想夜裏,竟然也傳出娘娘有了胎兆的消息。”


    趙昶凝道:“這些年老身一直覺得奇怪,章獻娘娘當時年紀雖不算輕,但即使得子,也到不了臥床不起的程度。”


    楊太後苦笑一聲:“確實到不了,全因娘娘根本沒有動靜,隻是逼迫太常寺的齊宣撒謊罷了。”


    “那齊宣怎敢欺君?”


    楊太後吞咽口水,抬眼往趙禎身上掃了一下,才說:“娘娘在宮中已久,對各人都很通曉。先帝派了齊宣照顧李氏,娘娘知道齊宣最心疼自己的兒子,於是讓丁謂派人從齊宣家裏偷來了他書房中的字畫,再扔給他,說‘今日得了這樣死物,不知明日能否得一活的’。齊宣膽寒,隻能聽從。”


    “不可能!”趙禎低喝道,“丁謂若替大娘娘做了這種事,怎麽還會被發配崖州?”


    楊太後不敢多說。趙昶凝柔聲道:“官家,真假總要聽完全了才知道。”趙禎隻好不再發作。


    楊太後這才說:“娘娘的手段,官家比老身清楚,那丁謂早些時候也是娘娘的心腹,知道的事情遠比這多,不也是如官家所言,被發配了?娘娘因與老身情同姐妹,兩人之間熟悉得很,這才看出她身體不像是懷胎之狀,仔細問過,她才悉數告知。娘娘為了不被先帝識破,隻能悶在閣子裏,誰也不見。日子久了,心中自生魔怔,對李氏也怨懣起來。上元節李氏來此處觀燈,玉釵墜落一事被娘娘知道,娘娘恨說自己困在閣子裏許久,她挺著肚子還敢逍遙自在。”


    趙昶凝想說困在此處全是章獻自己畫地為獄,怎麽能怨別人,可又無法評議。


    “直至生產那日,齊宣到李氏處看守,還買通了產媼。那時候娘娘閣子裏有個內侍叫陳琳,本是天武禁軍,很有功夫,娘娘派他到李氏處守著。李氏產畢,產媼便將孩子交給陳琳帶回娘娘那裏。娘娘因對李氏恨極,遂叫人逮來一隻狸貓,剝皮斷骨後,讓陳琳帶給齊宣,隻說這就是李氏產下的龍子。”


    “荒唐!”


    趙禎從座上站起,幾欲大喊質問,可字到嘴邊又吐不出來。他想吸氣,氣卻沉鬱凝滯,任他如何使力,都隻流入一半到肺裏便斷掉。這一刹他心中思緒揉亂,梳理不開,立身呆滯一段後,重重摔回禦榻,好似癱了。他的眼不由閉上,不知該繼續問,還是就此打住。楊太後敘述的這段過往,令他暈了頭,斷了線,猶若金明池的水被抽幹,隻剩池底一灘灘汙糟爛泥也要將他按進去,眼睜睜看自己憋死但無勁反抗。


    太後公主兩人不知如何安慰,隻能緘默守在一旁。


    趙禎心頭湧出許多念想,不過才冒了個尖,便又被他打斷。他開始懷疑,懷疑自己這二十三年來,章獻可有真的對他好。又忽然明白了,明白為何她能做出霸占權位,至崩逝那日才肯交還朝政之事,全因他趙禎從來隻是奪權的工具罷了!他身上結了汗水,頸子一片潮紅,手心裏不由得委屈難過,攥得鐵緊。他想可憐自己,又覺得自己不如生母可憐,可是都已經到了這時候,還是連細想當日生母的悲憤難過都做不到。


    他牙齒打顫,憋了很久終於問出一句:“難道,先帝真的會信李氏生了個狸貓這樣無稽荒誕之事?”


    趙昶凝看著他心疼,也問:“老身多少聽到了點消息,方才皇兄孟王亦說陳琳告訴了他這樣的話,我始終生疑,但為何不見先帝徹查?”


    楊太後歎息道:“大中祥符初年,王欽若與丁謂為了討好先帝,不斷的進獻祥瑞,興修道場。至李氏誕下官家,先帝早已癡迷封禪天書一事不能自拔,睿智不似往昔了。”


    趙禎咬緊牙關,欲恨那二人迷惑了真宗,可他實在恨不起來。這結果怎會是那王丁二人的錯?說到底還是章獻一人的行徑。他自出生一直活在章獻的羽翼下,尚未經曆過這般的迷惘,更發現這羽翼卻是困住自己的牢籠。


    外麵天色已暗,樓中卻無人掌燈。日光逐漸消失,黑夜開始蠶食他的影子,吞沒他的視線。他分不清這是時間晚了,還是自己眼皮沉了,隻知道自己有些想睡過去,暫且不要麵對這緣由。可這終究不是他平日最愛飲的茶湯,隻擱著它,時間久了,熱潮便可以冰冷。也許這又是他最愛的茶湯,越久,越寒,越澀,越苦不堪言。


    突然殿外一聲馬鳴撕破寧靜,這才打了趙禎一棒,讓他清醒過來,坐直問:“李氏如今在何處?”


    趙昶凝同樣關切,就算不很熟悉,那終究是自己疼愛的侄兒生母。


    楊太後悲切道:“她的靈柩停在玉清昭應宮的洪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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