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楊太後憤然離去,留趙禎周成奉閻文應仨人在文德殿中啞然無聲。趙禎吩咐這兩個不許將此事透露,今日他與楊太後之間言語若有別人知悉,不需追查,隻要他倆性命,周閻兩侍哪敢多嘴開腔。


    趙禎接著讓閻文應出去,自己走到桌案前,從案上書簡下抽出一份壓在其中的詔書,指著一行字說:“你去慈壽殿告訴娘娘,若能將此五字劃去,一切尚可複議。”


    周成奉為難道:“隻恐此時去到娘娘殿裏,奴婢不用等話傳出去,惹怒娘娘少說也會皮開肉綻。”


    趙禎說:“這你不用理,此時慈壽殿中早有別事令娘娘疲於應對,你手中詔令對娘娘來說未必不是固命丸。”


    周成奉歎道:“難保不是奴婢的催命符。”趙禎聽了瞪他一眼,他趕忙收聲退下。


    看他離開,趙禎獨自坐回禦榻。他闔眼靜思,念著方才一幕倍感戚戚,不肯承認一切確鑿無誤,自己竟與從小相依的小娘娘分崩離析了。他半睜雙眼,目及之處蕭然空蕩,縱然殿宇雕梁精閣畫棟,在他心中隻覺索然無味矣。憶起十天前,他批閱完章奏從後殿離開,在夾道轉角遇見苗勻婉,一時興起,隨她去到薰蘭閣中吃些涼口點心。走這一遭,如今想來當真注定一般。


    那天勻婉允諾他要親自下廚,因拂玉去給許氏送食盒,屋中的另一個小女侍也被勻婉喚走打下手,遂留他在屋子裏靜待。他看著薰蘭閣中布置擺設,對周閻二人歎說:“卻似有些虧待了苗才人,隻是這後宮不爭不搶者惟有二,一個延安郡君,一個是她。延安郡君家世豐厚,雖位階不高,但聽連婕妤說宮外沒少為她置備東西。這苗才人卻真是有些過於素淨了。”


    周成奉笑說勻婉不愛多話,心性淡泊,這屋裏看著簡單,也是合她的意思才對。


    趙禎點點頭,起身在屋內走動,瞥見裏屋窗前書案上布置的很有韻致,就走近去瞧瞧她都寫了什麽。桌麵疊著薄薄一摞花箋,上麵幾張還細筆勾寫了幾行字。


    他先撿起第一頁,隻見是四行詩: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趙禎心道:“這是樂府《悲歌》的後四句,不知她不聲不響為何而愁。”


    再看第二頁,則是兩行: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無梁。


    此乃漢朝《步出城東門》裏麵的,趙禎蹙眉生疑,這本是形容遊子思歸的詩,而勻婉為何偏擇了絮說境況最紛亂的一句。他於是快快翻過,見果真都是此類心思,便準備等下問清楚。


    想好,他將詩箋整理完當,再擺回原位,正欲坐回去,忽然瞥見角落幾本書最下麵有張黃紙,與別的五色花箋大小不一。他有些好奇,就抽出來品讀。這張紙好似是從哪本書中撕下來,邊緣有些扯斷痕跡,角落已經起皺,想是勻婉拿在手裏反複閱鑒過。趙禎於是也細讀了一遍上麵內容,發現竟是上古三代時期的古舊故事,而字裏行間一股熟悉味道,令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他將這張紙收到懷中,待勻婉帶人捧了幾楪小吃放到他麵前,趙禎命眾人出去,獨自與勻婉講話。


    勻婉因問是有何事。趙禎道:“不如你先告訴我,你可有事情隱瞞。”


    勻婉看他神色有異,先不答,反起身轉到屏風旁,瞥到裏屋詩箋位置有變,心中徑自明了,坐回對趙禎柔聲說:“官家,真相如何尚未可知,所見所感也不必太過放在心上。”


    趙禎搖首道:“你顯然已有一番揣測,不如悉數說出,叫我自行斟酌。”


    勻婉這些日子正在糾結是否該將楊太後所為告知趙禎,但苦於沒有定論鐵證,且不願牽涉在內,早就頭痛不已。今兒個趙禎既然翻到了那日在太清樓,趁祖筠出去攙扶楊太後時從《師春》中扯下的書頁,說明此間冥冥有些天意,自覺不該欺君,便將許多揣測都一股腦吐出來。


    趙禎明白勻婉沒有騙他,但事關重大,他更不敢信楊太後竟城府深至如此,故道:“果然需要鐵證才能當麵拆穿對質。”


    勻婉輕歎一聲說:“官家,有幾物雖不算鐵證,但若當真找到,或許便真應了妾身愚見。”


    話回今日,周成奉心中忐忑,拿著詔令來至慈壽殿前,竟聽到楊太後在內大發雷霆。他更加擔憂,駐足在外不敢進去。沒一會兒,隻見七個皇城司的從門口魚貫而出,祖筠率眾多內侍跟出來欲加以阻攔,卻被推開,差點跌地受傷。周成奉眼尖,在她向後倒下前,就提步過去扶住了她。祖筠向他謝過,眼內隻有皇城司七人走遠的身影。


    祖筠急中帶恐,驚中帶淚,周成奉知她怕被楊太後責備,但自己寬慰亦無用,仍得請她帶自己進殿。


    祖筠一聽,氣問:“周都知又是何事,盼著慈壽殿中眾人死得快些嗎?”


    周成奉道:“我是奉官家之命,拿了東西給太後娘娘看,官家說娘娘見了這個,興許就開懷一些。”


    祖筠半信半疑說:“莫說開懷一些,倘能留我一命已經感謝皇恩了,帶你入內也未嚐不可,但你自己言語上也小心點,娘娘正在氣頭上。”


    周成奉隻得稱明白,其實硬著頭皮也得去見罷了。


    祖筠遂帶著他進到慈壽宮,才邁入門中,他就嚇了一跳,這宮中狼藉滿地,侍婢內侍垂頭喪氣歸置打掃,個個麵上好似經曆過盜匪。祖筠讓他這兒候著,自己去請楊太後。周成奉環視一周,曉得是趙禎命人前來搜索,卻不懂這是太後寢殿,縱是生了嫌隙,又何必如此大陣仗,傳出去叫楊太後全沒了麵子。若是不小心讓宮外知道,那可大大不妙。


    過了陣,祖筠扶楊太後出來,周成奉趕忙上前向她作揖。


    楊太後冷笑道:“何必假惺惺,這宮裏誰還當老身是太後,直說吧,那兒皇帝還有什麽不肯罷休的地方。”


    周成奉趕忙說:“娘娘是後宮之主,官家怎敢不敬重,這不為了讓娘娘不再動怒,遣了奴婢來拿給娘娘一道手詔...”


    楊太後聽見‘手詔’二字,喝道:“還有什麽手詔!這殿裏的東西已經被抄走了,現在還來要什麽!”


    周成奉啞言不敢說話,祖筠勸慰了好一陣,楊太後才叫祖筠去將詔令接過來。


    祖筠走到周成奉身邊,衝他使了個眼色,意思是你說話太過直白,周成奉暗暗點頭,將東西遞給她。


    楊太後打開一看,竟是章獻遺詔,問:“這是何意?”


    周成奉眨眨眼,實在想不出還能如何修飾言語,吞了一口口水,下了好大決心才說:“官家說隻要娘娘親自....從遺詔上將‘同議軍國事’五字劃去,一切尚複可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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