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話,斷了哪裏都斷不了宮裏....但宮外就不好說了。”楊太後瞧也不瞧她,盯著澗流道,“老身僅盼著除了已經撥發出去的銀子,別再有更多鬧旱的地方,否則還真不知再去哪裏籌錢。”


    “娘娘...”祖筠低著腦袋,小聲道,“今早不是說孟王也撥了銀子去應天府,這豈非是...”


    “他...”楊太後略作沉吟,卻並不在意,隻沿著澗道向湧翠峰瞧了瞧,“任他去做,做什麽都是徒勞。他年輕時連章獻都怕,如今年紀到了,再不會有更大膽子。”


    祖筠攏了攏頭發,狐疑道:“若是如此,群臣為何又願意遵從...”至此便不往下說。


    楊太後知道她所指為何,但又不想講得太明,沉思著從石階上走下來,改為敘說起一段往事。


    她的聲音中帶著舊日的塵埃:“先帝大行之前,他以先帝八哥(兄弟皆稱哥)身份,常相伴左右,甚至連日夜宿福寧殿。這往好說,是想悉心照料,盼著與先帝也似太祖一般,來個皇位傳弟不傳子的盟約。往壞了說....把門一關,出來什麽詔令也是他說了算。”


    說到這兒,她發出一聲冷笑:“但看看太宗從太祖手裏拿了帝位,緊跟著越王自戕,楚王薨得不明不白,更逼走宋皇後,令其逝後不得與太祖同衾...有種種前兆,誰又會去往好了說呢?先帝人雖枯朽,誤信王丁二人,但對傳嗣這樁事卻不糊塗,必然不會讓位給他的。”


    這是在非議先祖,祖筠緊張的看著四周,生怕被聽了去。


    “再者,以章獻精明,怎可能看不出這苗頭不對。孟王幾次三番留宿後,她立即遣丁謂去福寧殿,讓他在孟王替先帝起草詔令時要用的金盂裏,攪拌一池濃濃黑墨,擺在孟王麵前。”她說著轉向祖筠問,“一缽黑墨能代表什麽?”


    祖筠搖搖頭,她設想一番,卻委實揣測不到。


    但提起這個,楊太後倒是對中這個她恨之入骨的女人由衷欽佩:“孟王也想不到,可由不得他不想:這是要下毒,抑或誣陷,還是抹去他這一脈在祖宗名冊上的存在?畢竟,似乎沒有什麽是章獻這個女人做不出來的。他一時膽怯欲要回府,便從福寧殿退了出來。可這一退,章獻老早就派人守在殿門外,登時押他出了宮,並假傳先帝旨意,不許他邁出府門一步。”


    祖筠不解,試著應說:“但孟王隻消再親見先帝,便能知其真假了。”


    “真假哪裏重要?”楊太後微微一笑,“她即刻撤換了宮城的守衛,悉數改用老身從伯(天武副指揮使楊知信)的人馬,非議之臣不得入內。並派人監視他,夜夜在他門口潑一地的黑水。孟王每日開門,迎麵而來的即是滿地烏漆,提醒著他福寧殿那缽黑墨已經逼近周身,何時會要了他的命都不曉得。自此,他膽子越來越小,更不敢離開府門一尺。”


    二人邊說邊從仁智殿離開,幸而後苑開闊,仁智殿一帶更如山野田原,冬日宮人不多。但仍有宮女偶爾經過,向二人萬福,每每都令祖筠繃緊了心神。


    楊太後的嘴唇增添起一條又一條的裂痕,提醒著她深秋以後天氣的幹冷,叫她不得不用更濃更膩的唇脂來遮掩唇色的蒼白:“先帝臨行前曾想詔他再入宮,而百官不敢答允,隻跪地不住大聲寬慰,騙他身子‘微恙無礙’,他仍能‘聖澤永享’,依舊‘萬壽無疆’,仿佛所有人都聽不到他的口敕一般。”


    說著這話的時候,略帶譏諷的笑意凝在楊太後的臉上,等話說完,這笑已經再也兜不住,終於從她的嘴理蹦出冰冷的‘嗬嗬’聲,繼而愈發的張狂起來。祖筠感覺到被楊太後扶著的那隻胳膊上傳來了很大的力氣,在將她向下壓,似乎楊太後開心的整個人都要倚在她的身上。


    這一反常態癲狂的模樣,祖筠極少從一向端莊的楊太後這裏看到,嚇得她趕忙打起精神,不敢疏忽四周的情況。


    楊太後笑了很久,才終於捂著肚子,對祖筠說:“你知道嗎,人若曉得自己命不久矣,最恨的便是‘微恙無礙’這種話。倘或真是‘無礙’,怎會留他在病榻起都起不來?”


    “他躺在福寧殿,睜開眼睛,麵前都是一張張唯恐擔責的臉,他們麵前說著吉祥話,背後掰著指頭數他快要死了的日子。他在心裏恨,恨他們一個個歸順到章獻那邊去,連問責的力氣都沒有,他的‘聖意’毫無用處!”冷風卷著寒意滲透進她的話中,令她整個人都顯得陰惻惻的。


    祖筠終於忍不住勸道:“娘娘,到底是先帝,這種話不如留在慈壽殿說...”


    楊太後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便斂了聲音,站直身子,但還是從牙縫裏繼續漏出字來:“章獻為防再有孟王一樣威脅她權勢的人出現,逼老身日夜侍奉在他身邊,她鎖上福寧殿的門,叫別人進不來,我也出不去...她分明是在懲罰我,是在懲罰我!”


    “娘娘...唔!”祖筠擔憂的開口,卻忽然感到一陣疼痛,不小心輕喊了出來。


    楊太後的眼中閃著陰寒的光,她將祖筠的手攥得死緊,為了打斷她的話,也為支撐著自己的回憶:“那個時候,先帝早已蒼老羸弱得像一把枯柴,關不緊的嘴裏透著腐朽的氣。章獻要我替他擦拭身體,她不想外臣入殿的時候,看到的是肮髒淩亂的一條老狗,她要別人都看到她將先帝照料的很好!”


    違禮的語言不斷蹦出,仿佛壓抑了多年的閘口終於打開,她盡管也想關,可毫無用處:“他想見孟王,可他知道沒人聽得到他說話,於是他拚勁力氣向他們伸出三根手指,接著伸出五根。明眼人都了解他的意思,可章獻卻將簾子一拉,吩咐我為他飾以脂粉。所以當群臣再看到他的臉,又似乎多了些朝氣。繼而章獻外宣:‘陛下方才的三五手指,其意為再過三日,至多五日便會好轉,任何人不得多做揣測’。”


    她轉向祖筠,握起她的手,麵容似惡心而扭曲:“你不會懂,替他敷粉,他嘴中那死一般的惡臭直衝我的麵門而來的感覺。那不是活人該有的氣息,那是——”


    “娘娘,娘娘不要再說了!”祖筠壯起膽子,推了推楊太後的肩膀,輕聲叫道。她的心跳得很快,一揪一揪的疼。


    楊太後猛吸了一口氣,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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