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姨不為所動,仍喃呢著把它念完,奇詭的語氣,讓空氣中漸生出一股宿草舊墳的滋味。


    “這是阿閦佛(不動如來)滅罪神咒。”婆姨解釋道,“臨終見得此咒可清楚一切業障,聞此咒不墮三塗。”說完,她把木盒接過來,從地麵抓起一把細沙,置於手心緩緩吹了口氣,再撚到那兩顆眼珠子上,一點點將未瞑目的瞳仁掩埋了。“念咒加持下的沙子,灑在已死的‘有情’身,可助其解脫‘惡趣’,來世不入三惡道。”她低聲說。


    祖筠不懂她的措辭,隻是譏諷:“你作下了孽,跑我這個不相幹的人跟前超度,求得哪門子坦然心安?”


    “他們非我所殺。”婆姨收起盒子,平靜地說,“我來尋你不過受人所托,講到底,這才是我佛門本分。”


    見婆姨終於提到重點,祖筠順勢道:“你受誰人所托,庵後的那些屍身又是誰?”婆姨不答,從懷中取出一塊腰牌給她,祖筠一瞧,立即逼問:“這東西,你從何處得來!”


    “從那些往生的檀越身上。”婆姨平靜地說,“他們的臉已無法分辨,可這是何物,二姑子應當認得出才對。”


    祖筠當然認得出,她一眼便知這是出入宮門必須用的“交魚符”。


    常朝前。


    今年的確比往年來得寒冷,以前為方便覲見,更為避嫌,許多官員都刻意不去待漏院(早朝前百官集合之所)裏紮堆,省得被指責編排。可近些日子,待漏院裏的火燒得很旺,火是何人添的無人知曉,但諸諫官,禦史大夫,和翰林院人士都明顯樂於進去躲避,讓三三兩兩喁喁私語的臣子愈發多了起來。


    紮堆的諫官裏,範仲淹(右司諫)、孫祖德(知諫院)、劉渙(右正言)幾個,對身邊的宋庠很是提防,將聲音壓得更低。


    十月初一,宋庠當眾勸趙楨理應遵守章獻遺詔,讓楊太後共參軍國事一舉仍曆曆在目,此舉對台諫來說——他們多數都曾在章獻臨朝時請她還政——尤為失當。那日趙楨不得不人前答應,人後拖延,如今回憶起,盡管大家都曉得趙楨的處理實屬不得已,卻也顯得相當粗糙,難免惹人非議。


    他們相信,正是這事讓趙楨對諫院頗有微詞,所以每次私下請對,趙楨的語氣才會格外嚴厲。


    趕上最近朝中多方人士在抉剔皇後品行,連日指責顥蓁失德,數量之多,用語之烈,簡直是在霸占他們規諫君過的權職;除此之外,他們捎帶手還會撿範仲淹等人的刺,寫得仿佛諫院也不大幹淨,更令他們在規勸帝行之時,立場有點站不住腳。


    “他是先太後一手提拔起來的,做出這樣的事,於他倒也未可厚非。”劉渙斜眼看著宋庠,天聖中,劉渙曾因要求章獻還政給趙楨,惹得章獻大怒,差點被黥麵發配,“眼瞅九月初入閤,幾個與娘娘有關的重臣接連遭貶,擺明是陛下殺雞儆猴,無論是選擇退避一隅暫讓陛下忘記他,抑或公然冒進請陛下遵循遺詔,都不過是為求保身的猢猻伎倆罷了。”


    範仲淹道:“若他真如公所言這般在乎職權,那他此刻更該糾舉朝中胡亂彈劾的歪風。”


    孫祖德搖搖頭:“可聖人與現今的太後娘娘之間有些...分歧,我看他未必會在這事上使力。”說著,他看向不參與討論的孔道輔,直截了當地問:“孔公,朝臣現在總盯著皇後與諫院,反倒把正經事忘幹淨了,諫院的態度想必孔公清楚得很,隻不知禦史台有何意見?”


    孔道輔是孔子四十五代孫,素性端重敢為,趙楨初掌朝政,便命他身兼右諫議大夫與禦史中丞二職,可謂是直管諫院與禦史台的上司。孔道輔並不信孫祖德之詞,分明與自己同官銜的那位範諷就是帶頭褒貶顥蓁的人,孫祖德所謂“諫院的態度”又是甚麽呢?


    所以他想要的,不過是禦史台的承諾。畢竟諫院負責諫諍皇帝,禦史台才是真的監察百官,若隻得幾個諫院的人去爭論,其實也有點名不正言不順,定然敵不過那些聲望頗重的老臣,須得整個台諫合起夥來,才能成個氣候。


    孔道輔身後,還有蔣堂(監察禦史)、段少連(殿中侍禦史)、郭勸(殿中侍禦史)、楊偕(侍禦史)、馬絳(侍禦史)等人,他們此前絕非沒奇怪過近來朝廷的動靜,隻不過火沒衍燒到自己頭上,就不大上心而已。孔道輔知道他們不上心,不便替他們做主,便向孫祖德推說許多事“或有變數”,不如“靜待早朝風向”。


    孫祖德不肯放棄,追問道:“孔公,風向不變則如何?”


    “那也需看怎麽個不變。”孔道輔說,“若所遞章奏有所依憑,難道硬塞住他們的嘴麽?”他頓了頓,到底還是狠狠壓著嗓子道:“若無憑據,那即是群蟻潰堤。陛下初掌朝政,正是穩固江山之時,最易被有心之人嗾使,禦史台自然不能由著他們一人一口把皇後咬死。”


    孫祖德暗籲一口氣,有這一句,禦史台總算給了個交代。


    範仲淹也再一次向孔道輔保證:“無論如何,台、諫是公論之所係,我等勢必秉持忠義。”


    孔道輔暗忖這盡是些對外的光正說辭,何人不曉他範仲淹也是被大臣針對的一個呢。因此,他覺得雙方始終隔著一層,遂點點頭,指向待漏院外:“差不多該準備進殿了,咱們先出去吧。”


    慈壽殿。


    因為祖筠出宮了,便由錦瑟服侍楊太後起床,才剛打理好,就聽沈氏又來請安。楊太後囑咐了錦瑟一句,隨另一名女史到外頭見她。說過兩句話,錦瑟帶人端上兩盞湯水,擺在二人麵前。


    沈氏因道:“這類藥茶,腹中空空地飲用怕是傷身。”


    “你那盞用藥或許重了些,我這倒還無妨。”楊太後似笑非笑的說,“你究竟比我年輕,隻偶爾用一次沒什麽大礙,倘或是常來,則要常飲了。”


    錦瑟答:“太後娘娘用的叫‘檀香白梅’,太妃娘娘這盞是‘枇杷甘露’。”


    沈氏向楊太後笑道:“何苦大清早的還為我另添一碗湯?”


    楊太後喝了一口,說:“原是我這幾日不知為何,總感覺五心煩燥,幹渴欲嘔,就問太醫拿的方子。趕上你來了,我才曉得那方子治表而已,沒得用處。因又讓她們做了枇杷甘露,專治你的牙宣口氣,唇舌生瘡,好歹讓你嘴裏幹淨點,我這病根才算去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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