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小妮離家出走後第六天,我陪何姨去派出所報了案。


    我給何姨講我夢見小妮考上了大學,沒想到何姨並沒得到寬慰,她皺著眉頭說,有人說夢與真實是相反的,小妮在外麵不會出事吧?


    因此決定去派出所,也許能多一條尋找小妮的渠道。


    值班民警在一個大本子上記下了有關情況,然後便告訴我們可以離開了。


    就這樣簡單麽?我以為警方會采取若幹措施的。


    民警說,隻能這樣,先把情況記下來。但我們會將這情況傳到各個地方,有線索會給你們聯係的。比如說,前幾天省外發現了一具女屍,情況傳出來後,我們便在本地找到了線索。


    民警說的是真實情況,但他舉的例子卻讓我和何姨心驚膽戰。


    從此,我們對家裏的電話響又驚又怕,因為它可能帶來最好和最壞兩種消息。


    晚上,打開電視收看社會新聞時我也是心存畏懼,怕在電視中突然出現什麽地方發現女屍的報道。


    但是,越怕越要守著電視看。還好,沒有出現讓我害怕的東西。倒是已失去聯係多時的方檣,讓我在電視上看見了。


    仍然是那張有一條疤痕的臉,但此時卻顯得神采飛揚。他已是一家大廣告公司的創意總監。報道說,一個月前,他以零工資的條件到這家公司謀職,二十天時間,他便為一家跨國公司的本土宣傳搞出了一份廣告創意。創意得到了極高的評價,這家廣告公司也立即破格升任他為廣告創意總監。


    我非常吃驚。這個在夢幻中生活的方檣,一個多月前還隻能在娛樂城當保安,怎麽突然之間幹起大事來了呢?


    我給這家廣告公司打去電話,是公司總機,我說了方檣的名字,話務員很快就將電話接過去了。


    當熟悉的聲音響起的時候,我說我是珺。他說他聽出我的聲音了。我們像老朋友一樣地聊起來。他說一直想與我聯係,但忙得一點時間也沒有。剛好,這兩天是他的工作空檔,他約我立即見麵。


    現在是晚上八點半鍾,我有些猶豫。重要的是,小妮沒找到,我也打不起精神到外麵去會友。


    我將這些情況告訴了他,對小妮的失蹤他非常吃驚。他說他還記得那次我們一同去爛尾樓時看見小妮的模樣,挺乖的女孩,怎麽會離家出走呢?他說,正因為這樣,我們一定要見麵,也許他能想到一些尋找小妮的辦法。


    我大喜過望,立即同意見麵。他將見麵地點定在我這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館,店名叫“留香”,他說就在爛尾樓斜對麵的大街上。我很奇怪他為什麽對我這一帶如此熟悉。


    按照方檣所說的方向,我下樓走上大街後便找到了這家小咖啡館。他還沒趕到,我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繁華的夜景,而那幢高聳的爛尾樓像黑色的怪物站在不遠處的夜幕中。


    不到十分鍾,方檣到來。他穿著整潔,拿著一個文件包,仿佛夜裏還在幹公務的樣子。他說我瘦了,我說也許是小妮失蹤後的焦慮造成的。


    我們對麵而坐,桌上的兩杯咖啡營造出舊友相逢的氛圍。在朦朧的燈光中,他左臉上的刀疤顏色顯得更深一些。我的眼前出現當初他到爛尾樓來陪我守夜的樣子,現在我知道了,他是將我看成了小可或者蓓的影子。這兩個在旅遊中遇險而亡的女生,其中一個一定與我長得相似,所以,方檣才對我產生過一陣癡迷。


    當然,現在我不能說我從馮教授那裏知道了他的往事。隻是我不知道,他的夢幻生活是否已經完全結束。我看見過他的幻覺的強烈程度,他將小可和蓓分別看作他的妻子和女友,而這種幻覺一定產生於他從懸崖下背起她們的遺體的時候。這起同學們外出旅遊中的不幸事件,使他畢業後仍長久地與這兩個女生的亡靈形影相隨。而現在,他已從幻覺中走出來了麽?


    我說,一個多月不見,你成新聞人物了。


    他笑了笑說,電視台做大學生就業的節目,碰巧找到了我。這不是好事,要是我以後幹不好就慘了。


    我問他怎麽想起去做廣告創意的。


    他說,被娛樂城解雇之後,我在屋裏悶了三天,大學畢業兩年了,我怎麽就找不到一個好工作呢?學的是哲學,可又沒有條件做學問。而憑這個去找工作簡直不行,加上我這個長相,別人看見了都怕。好不容易仗著自己身材高大麵帶凶相在娛樂城混了個保安,可打人事件之後,老板也保不住我了。我用了三天時間前思後想,終於發現了自己的一個長處,那就是愛幻想,而想象是一切創造的源泉,商業就不需要想象麽?於是,我想到了廣告創意。


    方檣說話的時候,視線一與我相遇便立即閃開了。這種慌張表明他至今仍缺少與異性相處的經驗。他更多的時候看著窗外的大街,仿佛對著這幅城市夜景在說話。


    我說,你怎麽老看著外麵?


    他說,對不起,我在順便觀察外麵的人流情況。我們公司準備在那幢爛尾樓上做廣告,我得從多方麵評估這個位置的廣告效果。


    我一下子明白了,方檣為什麽將我們的見麵選在這個地方。我說,在爛尾樓上做廣告,是你的主意吧?


    他說,是的,這幢爛尾樓位置極好,以它二十多層的高度,做個整幅廣告夠吸引眼球了。而且這種樓做廣告不用考慮遮住了窗戶的采光問題,真是難得一尋的廣告位。並且,這樣做還給爛尾樓遮了醜,城市的美觀也受益。


    在我以前和方檣的相處中,很少見到他有這種邏輯性的思維。看來,人真是可以大變的。我說,你當初到爛尾樓來陪我守夜也沒有白費,不然你不會注意到這幢爛尾樓的。


    他說,那我該感謝你了。哦,你現在除了家教還做什麽工作?


    我差點衝口而出說我在一家民事調查公司做事,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不是對他不信任,而是我這個工作的特殊性質,對親朋好友也得保密的。因為我的真實身份如果不經意輾轉傳到被調查對象那裏,我將立即一敗塗地。


    我說,除了家教我暫時沒幹另外的工作。況且,小妮失蹤了,我也有責任將她找回來,哦,你不是說替我出出主意嗎?


    我將小妮失蹤的前後情況對方檣講了一遍,他想了想說,如果小妮僅僅是和你或者她媽賭氣,六天時間應該回來了。現在看來,事情可能有點糟糕,她也許遇到了不可抗拒的力量,正被囚禁在某個地方;或者,她已厭倦了讀書想早早獨立。這樣的話,她可能已經遠走天涯,甚至已經到了國外,她想混出個人樣後再與家裏聯係……


    不!我打斷了方檣的話。他的幻想的尾巴又露出來了,而在這件事情上,大膽的想象會讓我心如刀絞。我說,小妮不會走得太遠的,你替我想想,還有什麽辦法尋找她?


    方檣想了想說,這樣吧,找記者寫篇報道,標題是“病中的母親盼望見到女兒”,怎麽樣?


    這也許是個好主意,可是我說,我暫時不想讓媒體幫忙,因為這事鬧得天下都知道後,小妮今後還有什麽臉麵回學校上課。


    這是一個難題,我和方檣都陷入了沉默。我望著窗外的夜景,人行道的樹下流動著情侶和散步的老人,還有推著嬰兒車的母親。不遠處矗立著那幢黑色的建築。突然,我在爛尾樓的中部看見了一星光亮,大約在十層樓左右的位置吧,那亮光表明了有人在樓裏。


    方檣也看見了那亮光。他說,你和小妮都在那樓裏受到過驚嚇,看來,裏麵真的有人呢。你後來又上樓去看過沒有?


    我說我前兩天還去過,可是沒上樓,因為樓口已被磚牆封死了。


    誰會在樓裏呢?方檣對著那亮光自言自語。正在這時,那亮光熄滅了,黑色的建築倍顯神秘。


    我說,不會是小妮住在樓裏吧?有個喜歡她的男生叫薛老大,就是守樓的薛師傅的兒子,前兩天我在樓下看見過鐵絲上晾著這個男生的衣服。會不會,小妮和他在一起,白天在外麵玩,夜裏住到那樓裏遮風避雨。


    我的分析得到了方檣的讚同。他說哪怕是一小點可能,我們也應該上樓去看看,他讓我和他一起先回他家,他有一支裝有五節電池的手電筒,是當保安時留下的,帶上這手電筒上樓才方便。


    我們匆匆地出了咖啡館,要了一輛出租車急速駛去。


    47


    方檣仍住在我曾經去過的那處出租屋,隻是這次我無心關注他屋內有無變化,拿上手電筒以後,我們便坐車直奔爛尾樓而去。


    從我開始在這裏值夜班守樓,到現在來這裏尋找小妮,事物的變數讓人難以預料。我和方檣沿著樓下的牆根尋找著上樓的入口,方檣說既然有人能上去,證明除了封住的樓口外一定另有入口。我們沒開亮電筒,以免守樓的薛師傅發現後阻止我們的行動。


    但是,我們還是被人發現了。當一聲男人的喝問在黑暗中響起時,一柱手電光照到了我們臉上。


    我隻好對著刺眼的光亮說,薛師傅,我來找找我以前掉在樓上的東西。


    我不是薛師傅。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他昨天遇上車禍,住進醫院去了。


    我迎著手電光走到了這個人身邊,果然不是薛師傅,而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壯漢。我向他說明我以前也是這裏的守樓人,有次上樓巡察時,可能將手表掉在樓上了。


    那人咕噥著,怎麽黑燈瞎火的時候來找。我說工作忙啊,沒辦法。我還向他打聽薛師傅受傷的情況,他說傷勢很重,可能活不了幾天了。我的心頓時沉甸甸的。


    這個新的守樓人看來無意阻止我們的行動。他說,晚上找東西可不是好玩的。唉,你們膽大,隨你們的便吧。說完,他便搖晃著手電光回值班室睡覺去了。


    我在黑暗中對方檣說,該問問他從哪裏可以上樓呀。方檣說不用問了,他已經發現了門路。


    在被封住的樓口處,旁邊有一處很矮的窗口,並不費力就可以翻進去,然後從這間底樓的屋裏出來,眼前就是上樓的樓梯了。


    方檣開亮了雪亮的手電,我們開始往上走。未完工的樓梯沒有護欄,我們盡量沿著靠牆的一邊走。空氣中有很濃的廢墟氣味,小妮如果敢到這裏來過夜,一定是薛老大這膽大妄為的男生出的主意,並且得有他陪同才行。


    根據我們在咖啡館望見的亮光,住在這樓裏的人大概在十層左右的位置。因此,我們一邊爬樓,一邊記著樓的層數。到了八樓的時候,我有點緊張起來。我想起了我曾經在這樓裏遇見的情景——一個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雙光腳從蓋著的破布下伸出來。那是我的幻覺嗎?但是,小妮也講過,她和同學打賭到這樓裏時,遇見過一個嘴唇塗得通紅的女人。如果馮教授認為我的死亡妄想常使我產生幻覺,那麽小妮呢?不會人人都產生幻覺吧。


    緊張和連續爬樓讓我氣喘籲籲,走在前麵的方檣停下來回頭說,你害怕了麽?我說有一點兒,他說其實他也害怕,但想到如果小妮都敢上這裏來,我們還怕什麽呢?


    這話給了我勇氣,我說繼續往上走吧。


    九樓到了,我們從這層樓開始查找。我突然想到,這層樓也是小妮當初和同學打賭時要求到達的樓層。我們進入了樓道,裏麵的房間隔牆都處於未完工狀態,有的隻砌了一半的高度,門窗也是洞開的空框。在手電光的移動中,這些殘缺的牆體和空洞的門窗給人以陰森的感覺。


    突然,方檣叫了一聲。我抬頭望去,他的手電光正照著睡在地上的一個人,他的一雙光腳從破布下伸了出來。我也叫出了聲,心髒緊張得像要破裂一樣。方檣的手電光顫抖著往前麵劃了一個弧形,天哪,地上橫七豎八睡了好幾個人,有個人突地坐了起來,用一隻髒手遮住了眼睛。


    都是些流浪漢!方檣的聲音將我從地獄救了出來。在手電射出的強烈的光柱中,這些髒兮兮的家夥陸續坐了起來,露出很害怕的樣子。


    方檣大吼道,我們是守大樓的,誰叫你們到這裏來的?


    其實,方檣的問話完全多餘,我知道他隻有這樣吼了,才能解除剛才的驚嚇。


    也許看清了我們不是警察,這些流浪漢露出了愛理不理的樣子。其中一個頭發蓬亂的家夥對著方檣說,大哥,我們沒地方睡呀,這樓空著也是空著。


    方檣也鎮定下來,用手電照了一遍這裏的環境——地上有草墊,靠牆還擺著一張破舊的辦公桌,桌上有幾支長短不齊的蠟燭。看來,這裏曾經是建築工人休息的地方,這些流浪漢還真會找地方睡覺。


    你們住這裏多久了?方檣繼續喝問道。


    回答聲此起彼伏,有的說住了幾夜,有的說今夜剛找到這裏,隻有一個人說他住了很久了,以前的守樓人從沒趕過他。說這話的人用意很明顯,就是要方檣放他們一馬。


    方檣用手電光射著這個住了久的人,是個半老頭子。方檣問他道,你最近有沒有看見過一個女中學生上樓來?


    老頭子將頭偏了偏,以避開手電光的直射。他說,大哥你開玩笑了,女學生怎麽會上這裏來呢?我從來沒看見過。倒是一個多月前,有個女瘋子躥上樓來過,她長得像鬼一樣,嘴唇塗得血一樣紅,誰看了都害怕,我們將她趕下樓去了。


    方檣回頭望了望我,意思是說隻有到此為止了。我說,我們走吧。


    走到樓梯口時,方檣說,我們再往上去看看。


    我說不用了,從現在的情況看,小妮是絕對不會到這樓裏來的。


    方檣說,往上走不是尋找小妮了,而是想既然來了,上更高處去感覺一下,以便進一步確定在這樓外做廣告的效果。


    我心裏罵道,真是個工作狂。但想到他陪了我找小妮,我拒絕他往上去看看也說不過去。


    我們繼續往上走。漆黑中,手電光所至,每層樓都是廢墟似的荒涼,也不可能再有任何人影了。


    大約到了十六層吧,我累得再也走不動了。方檣說,對不起了,就在這裏感受一下也行了。


    我們走近一個空洞的窗口邊,城市的燈火盡收眼底,雖說已是深夜時分了,但街道上的車流還像螢火蟲一樣地飄過。方檣在計算著那些遠遠近近比肩而立的高樓數量,他說那些樓裏的人都將會望見這裏的廣告。


    看來,方檣是一個對幻想和現實都很執著的人,一定是a型血。不過,我對他突然很生氣,他居烈能夠將心思從尋找小妮一下子轉到工作上來,這多少顯得沒心沒肺。


    由於我和方檣此時是麵向窗外,我突然感到背後有輕微的動靜。誰?我猛地回過身來,對著樓內的漆黑喊道。


    方檣被我的喝問驚了一下,他問我聽見了什麽。我說好像有人。方檣立即用手電光向周圍射去,一處處殘垣斷壁被照亮時顯得有些猙獰。


    方檣說,你聽錯了吧?你看這地方,不會有人的。


    正在這時,在射出的手電光邊緣,我看見一個黑影晃了一下,消失在附近的黑暗中了。


    我叫道,看見沒有,一個女人,我看見她閃開時長發飄了一下。


    方檣追了過去,那處斷牆後什麽也沒有。地上有磚頭和厚厚的泥灰,方檣用手電光照著地上說,你看,這裏一踩就會有腳印的,沒人從這裏走過。


    是我看錯了嗎?我想著剛才那人影閃開時長發一掠的姿態,好像曾經見過。對了,我曾經去方檣的出租屋找他時,恰遇一個年輕女人從他屋裏出來,她披著長發,個子高挑,我跟蹤著她,一直到了爛尾樓。她走到樓口時,在傍晚的昏暗中突然回頭對我笑了一下,然後就進入樓裏去了。她轉身時長發一掠的姿態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當時,畫家的那幅畫正掛在方檣屋裏,我相信我看見的女人是青青。而現在,這個已失蹤一年多的模特兒再度出現,是要給我尋找小妮的啟示嗎?


    聽完我的講述,方檣望著我說,珺,這些都是你的夢,別相信了。一個人醒著,走著,也是可能做夢的,這就叫幻覺。那幅畫掛在我屋裏時,我也做過很多夢。盡管你告訴過我畫上那個裸背模特兒叫青青,可是我經常將她看成是小可,或者是蓓,有時還把她看成是你,我分不清誰是誰了。我還感覺到過她的身體伏在我背上,那是我曾經背起小可的感覺,她當時剛死,身體還是軟的,並且還有溫度。哦,我還沒給你講過,那是我大學畢業前和同學們出去旅遊發生的事……


    我說,我都知道了,是馮教授給我講的。他給你做過心理治療嗎?


    方檣說,他沒找過馮教授。一個多月前,發生在娛樂城的打人事件使他發生了變化。自從讀中學時和別人拚過刀子給自己留下傷痕以後,他再也沒打過架了。這次,娛樂城包間裏欺辱女主管的三個男子讓他周身力量爆發,和他們激情打鬥之後,他感到渾身輕鬆。他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回到了現實,回家看見那幅畫時,再沒有任何幻覺了。


    這有點不可思議,我再次想起古希臘人治療抑鬱症患者的方法,那就是將患者從懸崖上扔下海裏再救起來,這種原始的治療方法不知有何道理。


    如此看來,我對那幅畫中的女人也存有幻覺嗎?青青,這個美麗而抑鬱的女孩用她的裸背吸引了我,引起了我對她命運的擔心。


    夜已深了,我和方檣準備下樓,當我們正找到樓梯時,背後的黑暗中突然響起砰的一聲,像是一塊磚頭從斷牆掉到地上了。


    方檣說,怎麽回事?


    我拉了方檣一把說,我們走吧。因為我認為幻覺也許還不能解釋這世上的所有神秘……


    48


    小妮沒有找到,而我在爛尾樓十六層的經曆卻像某種預感一樣,很快就使我目瞪口呆。


    從爛尾樓回家時是夜裏十一點,我在住家附近遇見了畫家,他正在林蔭道散步。


    我向他打招呼道,這樣晚了還散步呀?


    他說,心裏悶得慌,出來走走。


    緊接著,他告訴我一件驚人的事,青青死了!幾天前,警方在我去過的那幢爛尾樓的十六層找到了她的屍體,經檢查,是服安眠藥自殺的,已死去一年多了。由於那樓裏通風,屍體沒有腐爛,但已快被風幹了。


    我打了一個寒戰。


    那幅美麗的裸背畫像浮現在我的眼前,青青,她為什麽自殺?


    畫家說,他是剛從美院的教師那裏聽到的消息,青青的身上留有遺書,她說她已厭倦了這個世界。根據現場分析,她開始可能是想從樓上跳下,但不知為何又改變了主意,在那個無人救助的地方服下了大量安眠藥。無論如何,她選擇那個地方是去意已定。


    以前,在畫家那裏我早已知道,這個職業模特兒患有嚴重的抑鬱症。因此,說到她已失蹤一年多時,我已隱隱地感到過不妙。盡管這樣,聽到她死亡的消息我還是極度震驚。


    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無法入睡。自從到小妮這裏做家教認識畫家以後,那幅畫就吸引著我,困惑著我,而現在,一切應該了結了。


    外麵的樓梯上再沒有神秘的腳步聲。即使有,也隻是畫家或菊妹。幸運的菊妹,真正想離開這個世界的人並不多,青青是其中的一個。


    而我呢?我的耳邊又聽見了呼呼的風聲,那是墜樓的記憶。我想到了我的母親,她將這記憶種植進我的身體中。據說母親跳樓自殺時我才兩三歲,我不知道我的眼睛中看見過什麽沒有。


    另一種可能是,我的墜樓記憶來自於貝貝。實際上也就是來自於我自己。這可能嗎?我不知道。


    世上有太多的謎。而眼下,小妮可不要陷入這謎中啊。


    我起身打開電腦,郵箱裏仍然沒有小妮的音信,我第一次有了不祥的恐慌感。


    已是半夜時分,我想到小妮的房間看看。為了不驚動何姨,我赤著腳來到小妮的房間門口。推門的一刹那,我僥幸地想看到小妮正睡在屋裏就好了。不過我知道這不可能,即使看見,也隻是眼睛對我的欺騙。


    小妮的房裏顯得很空蕩。盡管床和衣櫃等東西一切如舊,但沒有人住,空間仿佛就增大了。我總覺得小妮臨走時除了留下那張一句話的字條外,還應該留有另外的東西,比如給我的信什麽的。盡管何姨已經在這裏找過好幾遍,沒有發現什麽線索,但我還想找找。離家出走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她作出決定後就不想對家裏或者對我說點什麽嗎?


    我在房裏耐心地尋找著。事實證明,給我留下一封信隻是我的一廂情願。不過,我在她的床頭櫃中找到了一個本子,她在上麵記有幾則日記,從第一篇的日期看,是暑假開始寫下的,看來她以前並沒有寫日記的習慣。


    我捧著日記本,在台燈下讀起來——


    7月6日


    這個暑假,珺姐要住到我家裏來了。我真慘,暑假還得補習功課。我媽說,下學期開始就進入高三了。真是可怕,高考臨近人要掉幾斤肉的。嘻嘻,減肥!


    珺姐算得上是個美女。以前她每到周末來給我補課,我總要她對我手下留情,別逼得太緊,總之我媽又不會少給她錢。她還算通情達理,她說她也經曆過高考,重要的是掌握一些學習方法。


    我趁機說,暑假補課中想出去玩幾天,最好是旅遊。勞逸結合嘛!我跟我媽申請過n次了,說不通,珺姐答應幫我申請。ok!


    7月19日


    今天我叫了珺姐“姐姐”,我覺得這樣叫很親切。她對我太好了,我希望她真是我的親姐姐。這個想法是我從醫院出來後產生的,我覺得有姐姐真好。


    我知道我媽暗地裏將珺姐看成她的女兒,以前我還為此不高興。不過現在想來,我媽也夠可憐的了,如果她的第一個女兒不死,現在也長到珺姐這麽大了。


    不過,我媽老在我麵前念叨珺姐怎麽懂事怎麽勤奮,好像在指責我不懂事似的,搞得我心裏不爽。幾次想和她頂嘴都忍住了。因為我不想讓珺姐難堪,我承認我也很喜歡珺姐,有時想,要是她真是我媽的親生女兒就好了,我有這麽一個姐姐,同學們都會羨慕的。


    7月25日


    今天,我向珺姐借了一筆錢,她居然沒問我做什麽用,她太理解人了。她說我願意講時再講,好像她知道我以後會給她講這事似的。


    不過,這事我真的不能對她講。薛老大和他的一幫哥們兒去一個停車場砸了車,我知道他們就是心裏有氣圖個痛快。可是事情鬧大了,薛老大要去龍峰山躲一躲。他家裏很窮,隻有我借錢給他出行了。幸好有珺姐幫我,不然我也沒有辦法。


    我和薛老大好,已被幾個同學知道了,不過沒事,這事不會傳到我媽耳朵裏的。薛老大是男生中的頭兒,他做我老公沒人敢欺負我了。


    隻是不知道對珺姐講了她會怎樣想,以後再說吧。


    7月29日


    我媽一直沒找到工作,我也心焦。珺姐真像我媽的女兒,她除了給我做家教還去外麵打工,我知道她是想幫助我們。珺姐在爛尾樓守夜時我去過那裏,我覺得我們的生活很淒涼。


    有一次和同學們談到死後自己想變什麽。有的說想變成雲彩,有的想變成樹,有的想變成流水。奇怪的是,沒有人表示願意再變成人。我當時說,我死後想變成一隻鳥。我小時候曾在一本童話書裏看到,人死時手裏握一片羽毛就可以變成鳥。我想這樣真好,隻是到我死時,誰會在我的手裏放一片羽毛呢?


    今天我還和薛老大通了電話。他說他在龍峰山很好,隻是一個人很孤單,他想在開學前回來,砸車的事也就風平浪靜了。


    8月2日


    珺姐走了,是我將她趕走的。我恨她。我好不容易在調查公司找到了暑假短工,她卻堅決反對,還去公司老總那裏將我的合約取消了。她擔心我幹這種工作受到男人的欺負。但是,不冒風險怎麽掙錢呢?看到我媽為找工作心焦的樣子,我心裏就一陣陣發痛。


    我媽今天一直在罵我,說我趕走珺姐沒有良心,還擔心我的學習。其實,我真的不想讀書了,考上大學又怎樣?還不是要為找工作犯難。唉,一點意思也沒有,做個人真不如天上的一隻鳥。


    珺姐剛走了一天,說實話,我又想念她了,想叫她回來,又沒勇氣給她打電話。我心裏亂得很,想哭想叫想死。我該怎麽辦呢?


    小妮的日記就是這麽幾則,但對我已夠沉重。我將日記本放回原處,輕輕地回到了我的小床上。隔壁房間裏傳來何姨的呻吟聲,我不知道她正做著什麽難受的夢。


    我有點後悔當初斷了小妮的求職夢。她也是想替母親解解難啊,想到這裏我的眼睛有點潮濕。可是,勾引一個男人上床,這種工作能幹嗎?我想這個男人的妻子真是瘋了,拿出一大筆錢來讓調查公司做這種事。盡管按照調查計劃小妮不會真正和那男人上床,而是趁他去衛生間衝澡時拿走他的內褲,以證明男人已經出軌,但這種事給一個女孩留下的心理損害將是巨大的,我必須擋住小妮去做這種事,這也是沒有辦法呀。


    半夜已過,小妮,你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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