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貢離開縣署後,一路走、一路悔歎自己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懊悔當初自己不該把那張借條燒掉!否則,今天也不會傳出自己拿一千大洋去資助紅槍會攻打山城的話來。


    他已經預感到:此事自己恐怕已難脫幹係了。不然,為什麽縣長一定要由自己去當這個說和人?可是,人家紅槍會能因為他送了人家區區一千塊的大洋,就肯聽自己調遣了?而且,自己真的去說和了,人家又真的聽了,那不恰恰不證明了自己正是紅槍會攻打山城的主謀了麽?


    此時,他聽說山城已經被幾千反民重重圍攻了起來。他想,山城眼下的情形,可以說是風雲難測!自己這時再留在吳家坪,恐怕還會有什麽新的是非再重新生出來。不管是城裏還是城外,哪一方勢力自己都是得罪不起的。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近些日子莫如先到外麵躲一躲,等事態有了定局再做道理罷!


    再說,這時城裏城外已經正式開仗了!東西南北的各城門也皆已關閉嚴緊。城外的紅槍會會眾,也越聚越眾多了!


    守城士兵和縣署衛隊的傷亡天天都在增加。薛團長真怕此一仗失手啊!此時,他突然靈機一動:既然那吳拔貢與紅槍會有染,若能把他綁到大營來,將來不管勝敗如何,大小都可做為一樣向紅槍會討價還價的“寶”。想到此,也不待與人商量,立即就派了十來個人,令其當夜就摸到吳家坪去,以詢問議和結果為名,想法子先把那吳拔貢給弄出來!


    老薛的屬下一幫子人馬悄悄出了城後,徑直朝東行進。一路之上,隻見天上刮著撲麵的黃風,直打得人眼都睜不開,半邊殘月都刮成了黃慘慘的了。待趕到吳家坪時,已是家家關門閉戶了。他們在吳家那威森森的黑漆大門前停下馬來,在外麵擂了好一陣門,裏麵才有人問話。他們慌說是隊伍上三爺派回來的人。聽說城裏正作亂,三爺指揮打仗眼下又回不來,委派屬下回來看看家裏安全不安全。


    守門的在裏麵一聽是三爺派回來的人,從上麵的過街樓洞裏就著昏淡淡的月光往下瞅瞅,見果是幾位軍人,沒及細想就忙忙歡喜地打開了大門。


    當他們一湧而入時,才發覺他們不像是三爺派回來的人。但是再想攔阻早已來不及了!


    其實,大爺出門時原有話交待下的:他不在家的這幾天裏,因兵荒馬亂,如有外人來尋,也不用開門,隔牆打發走了便是。這時,管事的隻是後悔,卻也得小心地侍候著,戰戰兢兢地隻在心內祈求:花錢消災,不管他們要什麽,隻要先打發走就是了。


    來人坐定後,望了望屋內的擺設,啜了口茶才說他們是縣署派來的人,找吳家大爺有急事商議。管事的又是上茶、又是上點,說大爺昨天就出門到許州辦事去了。一麵說著,一麵向賬房使眼色,將幾摞大洋拿了出來:“長官一路辛苦!這是一點小意思,不過是小人孝敬長官的茶錢。”


    那個長官一邊不經意地擺弄著那些錢,一邊冷冷一笑:“哦?才兩百塊啊!比起一千塊,差得也太多了吧!”


    吳家管事一聽此話,也不知話裏的話是怎麽回事,隻當他們今晚闖來,要的是一千塊大洋。這樣大的數目,他可是不敢做主的。見那些當兵的隻是坐在客廳,也不說要錢的事、也不鬧事。如此,直捱了有一個多時辰,隻聽那屋內的自鳴鍾玎玎咚咚地敲了十二下。眾位軍爺見拔貢這時還不見回來,忍不住就開始罵罵咧咧起來。


    宗巒早聽下人報說,前庭闖了進來幾個當兵的,一直在那等著大哥回來,說是城裏縣長找他商議對付紅槍會之事的。起初,宗巒心下倒也沒有太在意,對管事的說,是不是由他代替大哥到前麵見見來人?管事的說:“萬萬不可!大爺出門不在家,這些人又來曆不明,五爺、大奶奶、三奶奶和少爺、小姐隻管待在背靜的屋裏,不要動、也不要點燈,千萬要等他們走了再出來。”


    如此,後院的一群老老少少就一直躲在偏房裏,不敢動彈、也不敢大聲說話。怎奈夜深人靜,說話的聲音傳得遠,宗巒聽見前麵好像有吵嚷聲,再也耐不住性子了。大嫂一把沒有拽住,那宗巒便衝出屋子,跑到前庭來了。


    進得門來,宗巒先自報了名號,然後問一個當官模樣的他們是哪部分的?又告訴他們,大哥到許州辦事去了。等大哥哪天回來,再讓他到城裏找諸位如何?


    那個當官的上下盯了宗巒一陣,爾後對身邊另一個人耳語了一陣,轉過臉來道:“哦?你就是吳家五爺嗬!這麽晚了,打擾貴府也是實出無奈。隻是我們奉了縣長的命令,找你家大哥有緊急公務相商的。既然他出遠門去了,我們也不想再繼續叨擾吳府老小了。不過,若是五爺肯跟我們到縣署見見縣長大人,對縣長大人親自說說,我們對他老人家也好有個交待。”


    宗巒冷冷一笑:“哦?既然是縣長找我大哥,怎麽不派縣署衙門的人來?倒讓駐軍來請呢?”


    那群當兵的愣了一下,為首的長官道:“哦,聽你這話裏的意思,我們這些當兵的請不動你嘍?”


    書生意氣的宗巒厲聲喝道:“我憑什麽跟你們走?你們知道不知道還有王法?請立即離開我的家!”


    當官的臉色一變,“通”地一拍桌子,厲聲喝道:“他娘的!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一群士兵一湧而上,架著宗巒就往外走。


    管家好說歹說,請求自己替五爺去一趟。那些人指著管家的鼻子罵道:“你它媽的算是哪個壺兒裏的剩尿?你充什麽大頭龜?”


    宗巒原本年輕氣盛,哪裏知道這些當兵的厲害?一把上前揪住那罵人的人,斥責他們是私闖民宅的土匪和丘八,讓他們馬上滾出吳家去。那些當兵的如何受得這般的刺激?於是兩下裏便撕扯糾拽在一起了。這時,不知是誰的手槍走了火,隻聽一聲沉悶的槍響,宗巒應聲摔倒在地。


    當官的一見,立馬大罵起來:“日他奶奶的!誰他媽開的槍?”那些當兵的一時愣在了那裏。當官的想:如今已經出了人命,這裏畢竟是吳家坪的地盤,鬧不好把全族的人都給驚動出來了!憑他們這十幾個人,就不大好闖出去了。於是將吳家前麵的三四個下人全都綁了起來,捆做一團,又用破布爛紙塞住了嘴,爾後匆匆離開吳府打馬而去。


    大嫂等人聽前庭半晌不見動靜,便派六嬸到前庭來悄悄打聽動靜。不一會兒,就聽見從前麵傳來她那駭人哭喊聲。大嫂在兩個丫頭的攙扶下,全身打著顫,從後麵來到前庭。當她一眼看見倒在地上、遍身是血的宗巒時,慘厲地痛叫一聲,一下子就昏死了過去……


    其實,這次薛團長倒真是有些冤枉吳拔貢了:這次紅槍會起事前,拔貢送給那紅槍會頭目一千塊大洋之事確是屬實。不過,卻並非是主動供給和支持紅槍會攻打縣城所用的。而且,他也並非像人傳說的,是紅槍會這次攻打山城的主謀。


    事情的真相是這樣的:


    那天夜裏,前些時曾經誤綁了宗岩的那個吳家坪的外甥白鳳才,突然帶著兩個人來到了吳家。白鳳才指著王老虎向吳拔貢介紹說,這位是他的朋友王老虎,門外守著的那位叫白富禮,是他的本家侄子。又說,因近日他的朋友們要合夥做定一件大事,所以,今晚想向拔貢爺暫借一千塊大洋使使。


    說起這個白鳳才,拔貢後來才從吳家坪他娘舅那裏知道,他原是鄉下民間一個頗有實力的幫會頭子。平時,在他們附近一帶也算得上是一位勢力人物了。看今天這陣勢,拔貢很快就猜出了他們想要做定的是什麽大事了。


    正在拔貢沉吟著該如何了斷此事時?他們早把事先寫好的一張借據拿了出來,說待做定大事後,一定如數奉還的。


    拔貢從他們的口氣中,分明已經感覺出了來頭不小!而且,他們今天既然敢告訴我是要做大事所用,就已說明他們所醞釀的事,已經時機成熟了。因此根本就不怕人知道了。


    拔貢自然不想得罪這些人。而且,他也清楚,自己今晚必須得借給他們這筆錢!


    其實,說句心裏話,此時的拔貢倒也樂意借給他們這筆錢!因為,一是他也想乘機拉一拉這幫子勢力!二來,因眼下那幫子盤踞在城裏當兵的、當官的人,大多都和杜老二打得火熱,他也覺得有些窩心!


    拔貢做事一向痛快麻利,他當即就叫人過來,吩咐立馬從後庭抬一千塊大洋過來交與二位朋友。


    待兩下把銀錢交付清楚之後,拔貢沉吟了一下,轉身從傍邊的桌上,把他們來時放在上麵的那張借據拿起來,用指頭彈了兩下,爾後折了一折,當著他們的麵,就著桌上的燭火點著了、晃了兩晃,直待那借據全部化成紙灰,才丟在了地上。


    燒完借據,拔貢才轉過臉來,對白鳳才和王老虎說:“兩位如此信得過我,再提什麽借字,就太氣了。”


    白鳳才和王老虎忙不迭地連聲說:“多謝拔貢爺!”


    拔貢擺擺手:“兩位先別謝我呢——你們不知,吳某這裏也有一事須要煩勞兩位幫個忙。”


    二人忙道:“拔貢爺有什麽話盡管吩咐!”


    拔貢點點頭:“城南街,我有一家親戚。諸位若是有機會進城,還請派人格外關照一下。她們是吳家的世交、已故崔老爺子遺下的孤兒寡母一家三口。娘們兒家,膽子小,千萬別讓人驚嚇了她們。若是城裏情形太鬧時,還煩請兩位老弟派手下人把她們一家護送到吳家坪來,吳某那時再重謝各位!”


    兩人拍著胸脯說:“拔貢爺的親戚,自然也是我們的親戚!理當關照。”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的。


    誰知,那兩個紅槍會的頭目見吳拔貢如此豪爽仗義、為人大氣,竟是十分的感動。回去後,將此事給誇大了一番,言說山城開明士紳拔貢爺慷慨贈送他們一千大洋,專門支助他們替天行道的。他們料想,這次義旗一舉,有八方眾人響應,準能成就大事的。原也不過是想借此來鼓舞一番軍心士氣的,卻不想兵敗事露,竟從此害苦了拔貢一家人!


    城外紅槍會的幾個頭目,聽說吳拔貢家出了那等的慘事,這才跌腳噯歎連累了恩人。一麵就號召了越來越多的兵力,一麵竟公然打出要為拔貢爺報仇的口號,揚言一定要攻下山城、殺盡官府狗官,千刀萬剮拔貢爺的殺弟仇人!


    吳家出事的第二天,山城大街小巷便傳開了吳家五爺吳宗巒被人槍殺的消息。雪如追問老薛實情,老薛不敢隱瞞,便以實相告。雪如對他大發雷霆,說就算那吳拔貢與紅槍會有染,你也不可如此草率從事啊!


    薛團長雖知此事做得貿然了,也知那吳拔貢決不會善罷甘休的。然事已至此,也無可奈何了。雪如歎了歎氣,隻得交待薛團長從此更要多加小心。出門要多帶衛兵。並且,目下隻有死保住山城不被攻陷,才是最關鍵的大事。否則,天大的禍事就要降到全城百姓頭上了!


    眼見,城外聚集的人眾已經達到了四五千之多,城裏形勢越發更顯危急了!


    這時,雪如和謝縣長、薛團長等日夜商定保城計策。縣署和駐軍已經命令城裏所有的青壯人丁全部編隊,輪流守護,日夜不離城牆。就連早已不再參與是非的杜老大,也被縣長三顧家門請了出來,親自披掛上陣,專門負責守護城西這一方。


    武器不夠用,大大小小的石頭也被運上了城牆垛子。危急時分,城內四處都支起火堆,甚至連滾油滾湯、火油火把都派上用場抵擋了一陣子!


    末了,連城裏的婦女、老人和孩子都做起了後援。


    因城裏百姓也參了戰,不難想象——那紅槍會會眾一旦攻進城來,城裏將會麵對怎樣的報複!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匪眾攻破城來。


    雪如心內十分清楚,如此一來,整個戰事不僅全線拉開,城裏和城外百姓之間的矛盾也隨之激化了。故而,此一戰是隻能勝、絕不能輸了!


    他手裏攥著一把汗,心裏卻生出一種莫名的虛弱感來:城外的那些人眾,無非也是些普通百姓罷了。如今,他們被一種力量和情緒控製著,被仇恨左右著,顯然已經聚集成了一種能量很強的破壞力。也因此,城裏的百姓無論如何也得頂住了!


    大的流血已是無法避免的了!後果也是令人不敢設想的了。


    城外,一次又一次地攻城;城牆上,一次又一次地反擊。


    一次又一次的攻城,護城河裏、城牆根兒下,橫七豎八地到處躺著死人……


    一個大風呼嘯的夜晚,紅槍會不知在哪裏搞到了一門土炮,又悄悄地把其它地方的兵力調到西城門外。在後半夜的時候,他們突然用土炮轟開了一個缺口,城下眾人乘虛而入。杜老大一麵命人火速到東關尋求援兵,一麵和手下人頑勇抗敵。


    隻見他站立在城牆垛子上,一把抖開蛇形鋼鞭,炸炸掄響。夜色中,但見火花四下迸濺,杜老大和他的手下一齊頑勇抗敵。但凡有衝上缺口者,無一能在鞭下闖過。城下眾人不敢近前,一時僵那裏。後來,一個紅槍會的頭目帶著幾名持土槍的匪眾,朝杜老大站立的地方連連開了一陣排子槍,但卻不見那杜老大倒地。眾匪遲遲疑疑地觀望著不敢走近,雙方又僵持了許久。正在這時,東關的援兵突然趕到,幾十杆土槍一齊瞄準,一下子便打退了匪眾。


    這時,人們方記起杜老大來。叫了幾聲沒有動靜,扶了扶也不見理會。火把舉過來一照,隻見他身上密密麻麻地有十幾個槍眼,靠牆站立,怒目圓睜,一雙腳浸在他自己的血水裏……


    因城裏民團、駐軍的頑強抗敵,加之防守嚴密,城外的紅槍會雖屢攻卻是屢敗!損兵折將比城裏更為嚴重。這其間,因官府又通過各種方式,暗中拉攏、分化、封官、許願,加之梅錦獻和白鳳才、王老虎等幾個主要頭目之間,又因爭權奪利和指揮失誤,相互指責,發生了很大的內訌。再加上薛團長城外的上司聽說山城告急後,火速派出了一支援兵,日夜兼程向山城逼近,大軍雖未趕到,城下紅槍會眾便人心惶惶了。


    此時,大勢已去,又兼人心渙散,眼見攻城無望,紅槍會最害怕的是下一步再腹背受敵、遭致全軍覆沒的下場,幾個人一商議,終於自己草草退了兵,各自隱遁的隱遁、回家的回家了。


    紅槍會一直攻城一個多月,丟下了城牆下成片成片橫躺豎臥的死人。加上天氣火熱,幾個大日頭天的暴曬,堆在那裏的屍體開始一下子發出衝天的惡臭味兒來。


    城裏的百姓總算免了一次血腥的洗劫!


    紅槍會退兵之後,幾丈寬的護城河和西關城牆一帶,連著幾個月裏都是臭氣熏天。縣署雇了百十個民工,一直埋了三四天,才算把那已經腐爛的屍體收拾幹淨。除了遠鄉不知底細的人,好長時間裏,住在城裏的人大白天都不敢從那一帶路過。


    匪亂平息後,縣署為杜老大舉辦了隆重的葬禮。下葬那天,誰也不想,杜老大的徒子徒孫加上西關和城內的百姓,雪如的至交及守城的士兵,幾百號人都來自動執挽送喪。隻見一條嵩陽大道上,烏壓壓的是腦袋,白恍恍的是孝衣。紙車紙馬的隊伍拉了半條街,壓地銀山一般滾過,士兵們不時朝天鳴槍致哀。


    路旁觀看的人,隻見送葬的人中好些都執著白紙糊著的幡挽和哀杖。誰道,仔細看時,見那些紙幡挽杖裏盡是些刀槍棍戟之類的兵器。


    這杜老大武德高尚、人品極好、為人又厚誠,這次又是為了保護山城和眾百姓壯烈身亡,因此他的葬禮才會這般隆重。最後,杜老大被埋在萬羊崗的杜家大墳。縣署和山城百姓為他立下了一塊青石大碑,上書“武風義烈”四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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