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兩天,文菲便憔悴得變了個人似的。


    玉純勸慰她放寬心思,說憑雪如的地位、影響以及謝縣長的幾次出麵幹涉,私下托人打點,雪如在裏麵也不會出什麽意外的。可是,情知雪如一日不出來,勸也是無濟於事。又見文菲不言不語,整日淚流不盡的模樣,玉純直憐憫得心內作痛。


    想起當初,當他看出表妹與雪如相愛的真情後,好長一段日子裏,他覺得自己再也無法麵對他們了。一個是他的至友,一個是他暗慕多年的表妹,讓他能如何不痛苦?又如何能把這種痛苦表現出來?他想,緣份這東西真是怪,自己和表妹自幼青梅竹馬,表妹對自己一直是無知無覺的。而對於雪如,兩人幾乎可說是一見鍾情!這難道不是緣份麽?因而,他最終默默地讓自己接受了這個現實,從心內祝福他們地久天長。


    他也清楚,表妹和雪如的相愛,也算是表妹的福氣了!熱情博愛、寬厚勇武且用情專一的雪如,比起孤僻冷傲的自己,能帶給表妹更多的幸福,他們的結合是最完美的了。痛苦之餘,倒也為表妹暗暗慶幸。故而,他自始至終都在不動聲色地幫助和成全他們。


    可是,他料想不到,表妹與雪如的事情竟是這麽不如人意。一波三折,似乎再沒有個出頭之日了!從吳家的阻撓到舅媽的反複多變,從杜家大哥的反對到吳家的緊追不舍,從宗巒抗婚的失敗到山城形勢的風雲變幻以及父親的故世、杜大哥的殉身、妙興的陣亡、樊大哥的失利等等一切,幾乎所有的一切都不同程度上地構成了他們幸福的障礙……及至如今,兩人已經結為連理,但最終還是沒有逃脫吳家的迫害。


    他擔心的是:隻怕那邊雪如還沒有出來,表妹這裏先就撐不下去了。他隻得馬不停蹄地四處打點著營救雪如。先是買通了大營的幾個看守,又托了城裏幾個有份量的人物,給蘇長官送了十分厚重的大禮,對蘇團長道:“其實,杜會長在俺城裏是個人人都知道的好人!若往日有什麽得罪之處,肯定也不是杜會長有意做下的。故而,還望長官看在我們的份上,對杜會長多多包涵才是。”


    那蘇長官再沒想到:一介小小的地方官紳,在山城百姓中的威信竟是如此之高!更想不到,關押杜雪如竟會給自己招來這麽多的麻煩!及到後來,又怎禁得玉純也親自跑了一趟,再次挾了大禮。兩下寒喧之後,玉純就把吳杜兩家上一代就有私仇、並雪如為人的忠厚仗義、扶濟鄉裏等說了一遍。再就是,文菲係自家表妹,這個表妹在吳家已守了多年,後來做了女校的老師,和杜先生真誠相愛並已結為夫婦,這既合乎民國新法,又合乎民情天意的事,那吳拔貢硬是緊追不舍,先是強人所難,逼著自己的兄弟強聘寡嫂;再是想法陷害雪如、逼表妹就範!非要生生拆散人家一對夫妻鴛鴦;這會兒,城裏人沒有一個不罵那拔貢是金山寺裏老法海等話,一五一十地統對蘇團長說了一番。


    那蘇才長越聽心裏越氣!原來,這吳家兄弟竟是想假自己之手、報他自家私仇的?


    那蘇長官倒也懂得就坡下驢,分手時,悄悄交待玉純說:“申校長,其實,我和杜先生之間又有什麽過節?如今,我知道了來龍去脈,自然更不會難為他了。我有心放杜先生出去,可那吳老三現任著我這裏的特派參議官!在上司麵前說話還是算數的。我也不能公開得罪他!不過,我可以給你出個主意,你切莫不能對人說是我的主意:一是若能托人到吳家大哥那裏去說和說和,讓杜先生或是崔女士在吳家大哥那裏低低頭,我這裏就好放人了。如果吳家那邊實在不好說話,還有另一條路子——你們也可托人到省城去跑跑!隻要上麵有了指令,我這裏也敢放人!你放心罷!杜先生在我的大營裏,我一定會盡力關照,決不會讓受到委屈,也不會出什麽意外的!”


    眾人的料想不錯:果然又是吳家幹下的好事!


    其實,在事情發生的當晚,文菲就預感到了事情的源頭兒在哪兒。隻是,文菲實在無法理解吳家的做為:自打宗巒出事之後,母親的心口疼和痰症等舊疾俱都發作。吳家大哥三天兩頭兒地跑到城裏來,又是問醫問藥又是請郎中的,從未有過間斷。就連自己和雪如出走的日子裏,聽娘說,拔貢也曾到家裏看望過好幾次的。如果說五弟未死那會兒,吳家大哥為了兩家聯姻,倒不難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可是,眼下五弟已死,自己又公然違逆了他的意願,毅然和杜雪如雙雙出走結縭。他一邊對自己和自己娘家仍然地關照如舊;一邊卻不怕結怨自己,用盡手段拆散自己的幸福、迫害自己的愛人;這般行事為人,究竟是何用心?


    文菲想,既然蘇團長已經暗示了,放不放雪如主要是看吳家的意思。平素,吳家大哥在幾個兄弟中也是挺有威嚴的,並且諸事都肯聽他的。為了雪如,自己不妨忍辱負重,幹脆就到吳家坪去走一趟!求吳家大哥給吳老三說一說。她想,憑著自己舊日與大哥大嫂之間的情分,事情或許會有些緩和也未可知……


    誰知,還未待文菲把自己的意思說完,玉純立馬反駁道:“你這分明是想要向他們妥協!我不讚成!這事兒,想要快刀斬亂麻,隻有到上麵去說!路子人家蘇團長分明已經給咱們指出來了,我明天就動身到省城去,一天也不能耽擱。我對你說明了:你別指望那吳家會對杜雪如發什麽慈悲!”


    幾位親友也認為玉純說得有理——那吳家若顧及崔小姐舊日的情分,也不會公然指使人對雪如下黑。夜長夢多,不如直接到省裏去說,蘇團長那裏也好就坡下驢,吳家那裏也阻攔不得了。


    謝縣長聽說玉純要到省城去親自找人,便立即給自己在省政府做委員的堂姐夫寫了一封信,說杜雪如是自己的一位心腹,求他私下幫忙營救。又專意撥了五百大洋的費用、派了兩個精幹的屬下一同前往。又對玉純說,盡管放心去省城,家裏的事和雪如那裏,他會盡力周旋和照應,決不讓在這中間出什麽意外。


    誰知,玉純到省城去的第二天上午,山城軍營那裏便驟然傳出來了一個駭人的消息——杜雪如在昨天半夜受審時,竟把駐軍一位下級軍官給打傷了,到這會兒,還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呢!


    文菲聽了,直覺得天蹋地陷一般,眼前一黑、便癱在了地上——


    其實,自打雪如落入那些虎狼之口的當時,文菲的一顆心就像是被人穿在了鐵釺子上、放在滾油裏烹了一般又灼又痛:她最擔心的就是那些根本不講道理的丘八們!當初,薛團長和他的下屬們,平時看上去,一個個是恁般地彬彬有禮之人,誰能料到,眨眼之間就把一個天真無辜的宗巒給打死啦!如今,碰上雪如那樣的性子,自己是再清楚不過了:別看他平時一團和氣的模樣,其實卻是最有剛性的一個!好說好問倒還罷了;卻是再受不得半點屈辱的!雖說蘇團長已經答應不會再難為他,在裏麵,他會設法關照的。可是那吳家老三也是能自由出入大營的人哪!他如果賴心一動,買通一兩個人,略微使些什麽壞水、悄悄做下什麽手腳,豈不是太容易了麽?頃刻之間,什麽塌天大禍又不會發生啊?


    事情果然就出來了!


    不可!


    謝縣長一麵親自急急來到營中找蘇團長周旋,一麵趕緊著人來寬慰文菲:勸她千萬要保重,他會盡全力挽救此事的!果然,謝縣長的部屬很快就送來了確信兒:原來,那晚夜審杜雪如時,吳老三按插在軍中的一位排長,越職插嘴提出了好幾條刁鑽古怪的問題質問雪如。因見雪如慷慨言辭,句句說得既有理又有力的,自己一時竟對答不上時,便對口吐髒言起來。


    雪如一點不示弱,張口就回敬了他幾句!那胡排長惱羞成怒,一邊破口大罵著,一邊衝上來伸手就要打雪如的耳光時,雪如一下子上了頂膛火,隻見他一手撥開對方的胳膊,另一手反掌抓住了那廝的另一隻胳膊,接著將一手一把插進那廝的襠裏,猛地一個大背挎舉起來,一下子就把他掀了起來反摔在地上。


    那排長彈蹬了幾下,立馬就口吐白沫、人事不醒了!


    不說蘇團長如何又是使眼色、又是喝斥那些想要一齊上前的眾軍士,及至那吳老三如何命人對雪如上了大鐐、謝縣長又是如何急切想辦使雙方火氣平緩;隻說文菲癱在了地上之後,被雪如的大嫂和侄子鳳音等人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藥湯的,好容易才回過神來,便硬是要撐著下床:老天爺呀!突然出了這等天大的禍事事情,雪如此時在落那些虎狼之徒的手裏,就算真有神鬼能佑護他大難不死,也得脫了一層皮不行!你怎麽能這時倒下去?不行!你一分鍾也不能再等了!得趕緊到吳家坪走一趟才是要緊!


    眾人因見她站都站不穩,一時都過來勸阻她道:眼下,申大哥正省城辦理此事,山城這邊,謝知縣也正在四處打點——蘇團長那裏已有話交待:他會盡力壓住此事的!雪如的大嫂也湊了一千大洋,也正在四處托人打點著。聽說,那被雪如摔傷的胡排長,經鳳音等幾個郎中的全力救治,這會兒也已經緩過些氣兒了。隻要那胡排長不死,雪如那裏就還有救!你不如先等一等眾人的信兒再說罷!


    文菲心裏清楚:眼下的雪如,幾乎每一分鍾都麵臨著生死關頭!她決不能再等了!她得設法在“釜底抽薪”才關要!她得親自出麵到吳家去求求情!她認為,這才是救雪如的最關要的舉動!


    她想,隻要自己能在大哥和三哥麵前低低頭、真心誠意地說些軟話,求求他們高抬貴手,就算他們怒氣再大,就算不能消些三哥的火氣,也多少能探些虛實!而且,就算事情一時說不成,至少也不應該更壞才是!


    她一麵這樣想著,一麵不容分說地當即就催促家人:立即到轎行去租一頂車轎來,她要馬上出門!


    在家人出門租車轎的當兒,她早已匆匆備好了一些禮物。隻等一看見車轎,遠遠地還沒有來到門前時,也不及細說,一麵交待家人在家中照看,一麵就匆匆地自己迎了上去,一麵踏上了車,一麵就一連聲地催促車把式趕快催馬往吳家坪趕!


    一俟踏進吳家大門,文菲立馬就驚呆住了——


    她萬沒有料到:就在宗巒被薛團長的手下打死的當天夜裏,可憐的大嫂也因驚懼哀痛過度,終致病情惡化,不幾日裏,也撒手而去了!


    這麽長的日子裏,吳家大哥曾幾次到山城關照和探望文菲娘,想是怕文菲娘知道真情加重病勢,竟從未對文菲娘提及過文菲大嫂已經不在人世的實情。前一陣子,城裏又是鬧匪亂、又是兵亂的,緊接著自己就出了遠門,所以,大嫂亡故這麽久了,自己居然連一點消息都不曾得知!


    一看到屋內大嫂的靈位,文菲直驚得全身發涼、手腳顫抖,愣了好一晌,才驀地大放悲聲起來!


    菊影、梅影梅影姐弟幾人,一聽說疼愛她們的嬸娘回家來了,一下子全都撲到懷裏嗚嗚地痛哭起來。文菲緊緊攬著幾個影兒,一麵哭一麵想:大嫂是何等善良溫婉之人?活著時,對自己處處體貼關懷,生怕受了半點委屈。可是,好好兒的,轉眼竟撇下一群孩子撒手西去了!而宗巒又是何等活潑善良、真純友愛一個小兄弟?一時竟也成了黃泉之鬼!人啊,你們為什麽要紛殺爭戰?為什麽要有這麽多的仇恨呢?


    轉而又想到自己,短短的二十多年,命運竟是如此的不公平!接二連三地讓自己遭遇這麽多的生離死別和悲慘世事。父親的去世,宗岱的早亡;好容易才和自己心愛的人結為連理,卻又連累得雪如與吳家結下怨仇……如今,親和的大嫂、熱情的五弟,一個一個也都驟然而去了!人的生命難道竟是這麽脆弱、這麽不堪一擊麽?


    文菲的丫頭紫瑾和幾個下人,見文菲哭成那樣兒,也在一旁陪著哀哭不絕。


    拔貢聞訊從外邊的店鋪趕回家中。他見文菲和孩子們相擁哭作一團,也不去言語勸慰,隻是默默地坐在那裏一言不發。直到後來文菲抬頭看見他時,驀然發現,吳家大哥在這段磨難重重的日子裏,竟一下子蒼老了那麽許多!


    這些日子,真不知他是在怎樣的一種痛苦中煎熬過來的?這樣想著,心下雖對他仍懷有一股子怨恨,不知不覺中卻也多出了幾分的憫憐來。


    見文菲回到吳家,拔貢似乎並不感到意外。他一麵令下人好生勸走伏在文菲懷裏哀哀痛哭的幾個影兒,說爹爹這裏有事要和嬸娘商量的。


    幾個影兒出門後,拔貢見文菲傷心欲絕、淚水潸然的模樣,反倒過來又勸慰了文菲幾句。


    寒喧了兩句,兩人一時都沉悶在那裏了。後來,文菲想要打破沉寂說出自己來意時,拔貢卻攔住了她的話頭兒:“你不用再說了!我明白:你是為了他才肯回來求我的。”


    文菲無話可答,低頭又垂起淚來。


    拔貢起身在屋內踱了好一陣,沉吟了許久才說:“放了杜雪如也可以。不過,有一個條件……”


    文菲急忙抬起了淚光迷朦的眼,攔住他的話說:“隻要杜先生安然無恙,無論什麽條件我都同意。”


    拔貢在心裏冷笑了一聲,沒有接著說。他在屋裏踱了好一陣子,然後獨自望著窗外院子裏那飄飄零零的一樹碧花說:“我可以幫你救出那杜雪如!不過,難就難在老三那裏。他那個脾氣,你也清楚,加上杜雪如又把他的手下摔成重傷,事情就更難了些。如果真要那姓杜的出去,恐怕……從今往後,你得永遠留在吳家了……”


    文菲聽了這話,心裏不禁一驚!盡管這也在她的預料之中,可是,她一時好像還是有些不大明白吳家大哥話裏意思,迷惘的眸子定定地望著吳家大哥那冷鬱的麵孔,半晌沒有言語。吳家大哥在其它諸多事情上,一向是開通達理、灑脫隨和的。可是,偏偏對自己改嫁杜先生一事上,竟自始至終地如此偏執!


    文菲無法解釋——不知吳家一定要自己這個年輕無後、又跟人出走了這麽多天,而且已經因為和雪如“私奔”在山城鬧得沸沸揚揚的女子,再繼續守在吳家究竟為了什麽?難道是出於對杜家的嫉恨和報複麽?還是想保住吳家的尊嚴和臉麵?


    這時,她想起了吳家祖上曾為一位守寡多年的叔母奏請敕造節烈牌坊之事。而且隱隱聽人說,好像那位貴為洪憲皇帝外侄女的叔母,其實在早婚前就曾與人有染的傳聞。文菲對她有著很大的好奇心和神秘感,她曾獨自來在東麵吳家祖祠裏,默默地瞻仰見過那位叔母的遺像:那真是一位絕色的清麗女子啊!在她那雙美麗的眼睛裏,明顯地含著某種深深的憂鬱和無奈,三十多歲便悒鬱而死……據說,她的一個獨生子吳宗岩,在剛剛埋葬了母親的第二天,也因悲傷過度而突然發瘋失蹤,從此音訊緲無……


    難道,吳家曆來就習慣用沉重的石座,來鎮住所有的傳言和事實真相的麽?


    拔貢兩眼幽幽地望著窗外又說:“這樣,我才好張嘴去和老三商議……還有件事情,我原本不想告訴你的。事到如今,我想,告訴你也無妨了。你……也許不知道……宗巒和你大嫂之死,從根本上論究起來,其實……與崔家還有些關連。”


    文菲不解地問:“你,你說的是……是怎麽回事兒?”


    神情沉鬱的拔貢望著陰濃的窗外,把那天晚上,紅槍會如何來府中借錢、他如何提出讓他們不要騷擾崔家之事緩緩道出:“如果不是怕他們打進城去驚擾了你們,我如何會把那張借據給燒掉?若留了那張借據,有憑有證的,後來還怎會有我‘支助’紅槍會攻打山城之說的?也不會被那姓薛的誤會,最終遭來這等慘禍了。”


    文菲一下子怔住了:原來如此!天哪!為什麽人生的恩恩怨怨、是非糾葛像一團亂麻似的,總也撕扯不清、糾纏不完了呢?


    拔貢轉過臉來:“弟妹,雖說你會認為我這個人不近情理,可事情到了這份兒上,如果我再無緣無故地出麵為你說話,讓老三放出那杜雪如……他正在火頭兒上,豈肯答應?我這個當大哥的你也知道,對你,我從來都不想讓你為難。隻不過,眼下這樣的情勢,老三那個脾氣,雖說還能聽我一兩句,可是,若沒有一點托詞,我也不好說服他嗬!若你回到吳家,讓那杜家再拿出些錢來,為他的屬下治病,那時我再從中說說話,也許事情才能說得通。雖說杜雪如摔傷了胡排長,可畢竟是那姓胡的先張口罵人、先動手打人的,隻要眼下他能保住一條命不死、再落些養傷顧家的銀子,我想,事情也可以私了。吳杜兩家比起他人,彼此還有鄉親之誼!豈能隻為了一個外鄉人而傷了自家的和氣?各讓一步,天寬地闊啊!”


    見文菲兩眼含淚、呆呆地望著自己,拔貢歎了口氣道:“弟妹,你也不必急著這會兒就回答我。因為,答應的事情,就沒有再返悔的道理了。你自己好好想想罷!”


    拔貢陰鬱地說完這番話,轉臉望了文菲一眼,起身兀自出門去了。


    拔貢去後,文菲獨自流著淚,一時竟拿不定主意究竟該如何是好了?不答應吳家的條件,雪如隨時都有送命的危險;可是,一旦答應了吳家,也許,自己從此真的就要永遠離開雪如、再難走出這深深庭院了!


    她覺得有一種肝腸寸斷的痛楚……


    天色漸漸黯黑了下來。紫瑾這時流著淚說:“奶奶,你看,你的臉都哭成什麽了。這樣漚著,也不是個法子。天也黑了,我先扶奶奶回去洗洗臉,仔細思量思量再說吧?”


    屋內依舊整潔而幽雅。所不同的是,她發現屋內原來的那些白紗燈罩,如今統換成了淺粉色底子,繪有花鳥圖案的燈罩。再四顧周圍,一並連桌椅的袱墊和床帳也都換成了暖色。床上擺著兩床新的棉被,一床杏黃湘繡撒花緞麵的,一床淺紅織金緞麵的。僅這布設顏色的變化,就使好些年來冷冷冰冰、陰陰沉沉的屋子,乍看上去頓然有了些暖意。


    “這屋裏的東西,是什麽時候換下的?”文菲撫著椅袱問。


    紫瑾一邊掃著床,一邊答道:“還是大奶奶在的時候,大爺、大奶奶一齊交待換上的。”


    文菲心內一陣暖、又一陣涼,淚水禁不住又重新滾落下來。心地寬厚體人的大嫂,從今往後哪裏再去尋覓你溫柔的笑容?


    香爐裏,仍舊熏著文菲舊日所喜歡的玫瑰香。幾案上的花瓶也插著幾枝新開的月季,花兒吐著醉人的芳香。幾案和窗子都擦得都很潔淨,仿佛一直都有人住著似的。紫瑾這丫頭懂得珍重情誼,一直都當文菲在時一個樣,天天都要拾掇一番的。


    文菲望著眼前熟悉的擺設,驀然就覺得又回到了幾年前——難道,這一切都是注定下的?正如當年清元道長所卜,自己和雪如,果真是一種“乍聚乍散、若聚若散、非聚非散、聚散離合、徊徨往複”的緣份麽?


    文菲打了個寒噤,驟然間感到有些頭暈欲吐。趕忙扶著紫瑾的肩膀,令自己鎮定了一會兒。


    一陣帶有涼意的晚風吹來,幾隻寒鷺掠過後庭天井的上空,朝遠處悠然飛去。


    文菲兀自望著幽深冷清的深宅老院,想到在這古老的庭院裏,大嫂那溫柔關愛的笑容再不複出現,五弟那清純快活的笑聲也再不會響起時,不禁又是一串淚水滑落下來。


    文菲坐在書案前流了一會兒淚,又沉默了一會兒,順手收拾了一下麵前書案上自己舊日的一些詩稿。驀地看見,往日自己隨意丟在桌上的半闋《蝶戀花》,如今不知被誰添得完整了。文菲原來的上半闋是:


    英落紛紛雲蔚蔚。清芷蘅蕪,暗暗侵羅袂。簷下霖霖千點淚,泠泠且為花魂酹。


    她看了看,那被人添的下半闋寫的什麽?


    歸雁聲聲人不寐。把酒獨斟,聚散年年醉!思鬱沉沉心瘁瘁,秋悲春恨情難綴。


    在吳家,除了大哥拔貢,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寫出如此流灑飄逸的狂草和這般才情俱佳的詞句來!


    前庭又隱隱飄來了那幽咽如訴的洞簫聲。


    此時,天上一輪清朗朗的冷月,和著這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曲子,有一種令人斷魂的孤冷和淒絕。


    文菲頓然生出一種勘破迷朦的感悟……


    可是,她必得麵對某種選擇!必得先救下雪如才是!


    夜靜了。前庭的簫聲依舊如泣如訴著……


    這時,坐在燈下正設法清縷著煩亂思緒的文菲,見女兒小菊影翻了個身,將身上的一條棉被踢到了一邊時,趕忙站起身來,想要給她掖好被子。


    誰知,許是因起身起得過猛了,或是這段日子因憂心積慮過重,傷了身子的緣故,文菲一時竟覺得天眩地轉、頭暈欲吐起來,手扶著桌子,雙腿卻打一軟,便癱在了地上。


    在一旁燈下做著活計的紫瑾看見,一時臉都嚇白了,她急忙跑過來,驚叫著:“奶奶!奶奶!你這是怎麽啦?”一麵就要喊人、請郎中來!


    文菲趕忙止喝住了她:“快別驚動了!我知道,這不過是這段日子太累的緣故,歇一會兒興許就好了。”


    紫瑾隻得扶著她靠在棉被上,又從暖壺裏倒了一杯熱茶,文菲接過啜了兩口,略定了定神,就覺著好了一些兒。


    這時,隨著一陣山風,隻聽從後山的古廟裏傳來一陣鍾磬暮鼓之聲。霎時,便淹沒了前庭那嗚嗚咽咽的洞簫……


    吳家深深庭院,似乎到處都充滿著這種讓人委頓、令人窒息的陰鬱氣息。


    而自由是多麽誘人啊!


    人的一生,可以沒有安逸,可以沒有富貴,甚至可以沒有愛情;可是,活著的生命,怎麽可以沒有自由?


    她多麽渴望能掙脫這深宅老院的束縛和壓抑,盡情地奔跑在三月的田野裏,呼吸那清新的空氣,沐浴那明燦的陽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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